柳拂心觉得,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
她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但听老头说,她的母亲只是个普通医女,在独自采药时被怪物欺负了去,这才有了她。
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医女伤心欲绝,吃了不少滑胎药,都没能把她从自己的肚子里赶走。她只能忍着痛苦感受着腹中的小怪物一点点长大,这一胎,她怀了近三年。
三年怀胎,一朝分娩,她以为自己腹中是个和欺负了她的大怪物一般的小怪物,可她生下的,竟只是个与常人一般无二、甚至比普通孩子还要更瘦弱些的女婴。
医女原本打算将这孩子掐死在襁褓里,可看着她瘦巴巴的模样,她终是没忍心下手。
她想好好将孩子养大,可三年怀胎透支了她的身体,在生下孩子的第五日,她就永远在柳树下闭了眼。
这些事,都是老头告诉柳拂心的。
老头是医女的父亲,也就是柳拂心的爷爷,但老头不让柳拂心叫他爷爷,他只允许她叫他师父,可柳拂心更愿意叫他老头。
老头说,医女没有给她起名字。
因为医女是在柳树下死的,所以老头自作主张给了她“小柳”这个名字。
老头不喜欢小柳,但还是把她养大了。
老头脾气坏,但对小柳好,他把自己一身医术都教给了小柳,没说要让她成什么人才,只是希望她有一门养活自己的本事。
可是,还没等小柳长大,老头就先不行了。
他有一身医术,却救不了自己,他的咳疾愈发严重,从直不起腰到起不了身,最后,他躺在破庙的干草上,连起身都费劲,只能日日靠小柳照顾。
小柳还记得那是一个黄昏,老头艰难地撑起身靠在一边,浑浊的眼珠里映着小柳的影子。
他说:
“虽然你爹是个怪物,但你不是。你是我养大的,该变成你娘亲和我一般的人。我教给你的东西不算多,但有了这些基础,日后你想,自己学起来也更容易些。小柳,你记住,拯救比毁坏要难太多太多,无论何时,你都要做一个纯白无暇的人,要行医救人,才不辜负你娘亲用命换来你,也不辜负我用心养你这些年。”
老头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小柳的脸颊,他掌心的茧磨得小柳有些疼。
当天夜里,老头就走了。
他死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只给小柳留下一个很大很大的药箱。
小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好像没多悲伤难过,她好像,天生就对感情的感知淡薄。
她只默默穿好衣裳,背好老头留给她的药箱,独自踏上了旅程。
老头给她一口饭吃,给她教本事,把她养到这么大,小柳觉得自己应该听他的话,去完成他未尽的心愿,去行医救人、救更多的人。如果她做到这些,也算是报答了老头和医女的恩情吧。
小柳背着老头的药箱,一路上用着他教给她的那些知识摘草药写方子卖钱换生活费,生活虽然清贫,但对她一个小女孩来说倒还算够用。
她就那样一直流浪,后来,她背着箱子,来到了一个叫做“小寻城”的地方。
小柳原本只想像先前路过其他城镇那样,卖点草药换点盘缠就离开,可这次,她在小寻城遇见了一个人。
那是位打扮精致的妇人,她前些天在她这里买了副药,大概是按她方子喝了几天见了效,她特意来寻小柳,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通感谢的话。
小柳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昵,她敷衍地应了几声,就收好自己的药箱打算离开,那妇人却说什么都不让她走。
她非说看小柳有眼缘,要带小柳回去,给她吃穿,让她做她的干女儿。
小柳一开始并不愿意,可后来,街那头突然冒出来乌泱泱一群人,又是拉又是拽地将小柳“请”了回去。
被妇人拖到家中后,小柳才从家主口中得知,原来妇人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只是不幸生病夭折了。自那之后,妇人偶尔会有点疯魔,看见与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就觉得亲切,这次大概是真对小柳喜欢的紧,这才非要将她拉回家当女儿。
家主知道小柳无家可归,只是个流浪孤女,他说他可以给小柳提供吃穿,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给他们当女儿。
小柳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给谁当女儿都无所谓,有个住处就行,毕竟这大院,比起老头的破庙和她睡过的那些山洞树坑,可要舒服得多。
小柳就这样在陈府住了下来。
一开始,的确如陈老爷和陈夫人说的那样,他们待她很好,尤其陈夫人,待她如待亲女一般,处处顺着她护着她。小柳也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母亲的好女儿,直到有一天,陈夫人在替她试新衣裙时,眼尖地发现了小柳身上那些浅紫色的魔纹。
陈夫人当即变了脸色。
她一把扯开小柳的衣衫,瞪大眼睛盯着她身上那些浅紫色的纹路。
小柳有些不明所以。
这些花纹是从她出生起就烙印在她皮肤上的东西,她没见过别人的身体,以为所有人都有,所以不晓得陈夫人的反应为何这般大。
她茫然地看着陈夫人,还未等她发问,陈夫人突然死死捏住了她的肩膀。
“这是什么东西?!”
陈夫人的声音很尖,几乎刺痛了小柳的耳朵:
“这是你画上去的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事实证明,小柳身上那些魔纹并不是她画上去的。
因为陈夫人很大力地用手指搓着她的皮肤,后来,她还叫下人烧了热水,直接将小柳按在了水盆里,用皂角在她身上一遍遍搓着,一直搓到小柳皮肤渗出血迹,都没能让那花纹淡去一分。
“……怪物,你是怪物!!”
陈夫人面容扭曲,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指着小柳身上的花纹,面色惊恐地一遍遍重复着:
“妖女!你是妖女!!!”
小柳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她身上那些花纹并非人人都有,那些花纹是怪物、异类的象征,她身上长着跟别人不同的东西,这即是原罪。
陈夫人很快把这事告诉了陈老爷,两个人对着小柳的身体研究了很久很久。
他们说,小柳跟他们不一样,他们要把小柳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他们拿来了一把烧红的铁钳。
小柳已经记不清那种痛是什么感觉了,她只记得陈夫人抓着自己,而陈老爷将滚烫的铁钳贴上他的皮肉,她闻见了一股血肉被烧焦的恐怖味道,她疼到抽搐,却实在无力反抗。
铁钳烙过了她那一身魔纹,一直等那些浅紫色纹路全部被狰狞可怕的伤疤覆住,陈老爷和陈夫人才满意地放过了她。
养伤也是个十分痛苦的过程。
小柳一个人躺在陈府的地窖里,因为高烧昏迷过去好几次,只能靠随身的草药处理伤口。可高烧还不是最难熬的,伤口愈合时那又痛又痒的感觉才真的会要人命。
小柳整夜整夜睡不着,每个漫漫长夜,她都要在伤口给她的痛苦折磨中度过。
她想不通,她不知道,只是身上一些花纹而已,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到底为什么变成了他们口中的“异类”和妖女。
小柳也不知道自己在地窖里过了多久,总之,等身上伤口差不多愈合之后,陈老爷和陈夫人才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眯眯将她接回了屋里。
他们脱下了她的衣服,蔓延期待地看着他们的“作品”。
“小柳,这段时间委屈你了,但还请你理解,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我们知道你是好孩子,可你身上这些花纹实在不该出现,它们会害了你的!爹爹娘亲帮你把它去掉,从此以后,你就是个正常的小女孩了,你长大以后啊,还得感谢我们呢。”
他们说着这样的话,笑容却很快僵硬在了脸上。
因为,脱下小柳的衣服后,那些花纹并没有如他们所愿淡去。
那些浅紫色的魔纹依旧长在小柳的身体上,几乎和那些疤痕融为了一体,甚至被它们变得更刺眼、更狰狞。
陈夫人的表情立马变了。
她双手死死扣住小柳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去,她口中喃喃念着“不对,不该这样”,状如疯魔。
小柳不知道她还会对自己做出怎样恐怖的事,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自己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
所以她趁陈夫人不备,用上自己所有力气一把推开了她。
陈夫人被她推得摔倒在地,小柳没有一丝犹豫,起身就跑。
可是她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她能跑到哪去?
陈府那样大,小寻城更大。
她跑出陈府,攥着自己被撕烂的衣服,像一只老鼠一般躲进阴暗的小巷。
她原本想等入夜后、城内安静一些再悄悄溜出去,可是越到晚上,城中越热闹,城民们举着火把在城中搜寻,小柳躲在角落,听他们说什么“没良心”“妖女”。
小柳的心这便彻底死了。
她知道,他们是冲她来的。
她最终还是被举着火把的城民们从巷角拖了出去。
他们拽着她的脚腕把她拖在地上,像在拖拽一条没有生命的牲畜。
小柳不敢挣扎,因为稍微有点反抗的苗头就会被不知道哪里探出来的大脚狠踹,她只能那样受着,任皮肤在地上蹭得火辣辣,任刚长好的伤口再次撕裂开。
她被拖到了人群中间,那些人围着她,他们的脸在小柳眼里比恶鬼还要狰狞。
她不知道自己将要经历什么。
但总之,不该比死更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