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尔瑶是家中独女,祝父老来得女,对她万般宠爱,家中虽然不算多富裕,却也不愁吃喝。
隔壁姓周的邻居跟他们关系很好,周家的小哥哥跟着爹爹学学问,爹爹从来不收一分钱,周家的伯父伯母很感激爹爹,经常给家里送吃食和布匹。他们还很喜欢祝尔瑶,总给祝尔瑶带新鲜的点心和小玩意,还总开玩笑说要祝尔瑶长大后给他们家当媳妇。
在祝尔瑶的记忆中,那对夫妇脸上总是挂着和善亲切的笑,她很喜欢他们,也很爱去他们家做客。
周家的小哥哥也对她很好,没功课的时候便会带她去田野里晒太阳,他们躺在麦地里,周文才会给她编精致漂亮的小风车,风一吹,风车便呼啦啦转起来,带着阳光和麦穗的味道。
祝尔瑶无忧无虑长大,需要做的便是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她的人生平坦得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不出意外的话,她会一直和父母亲幸福生活在这个不大的村子,等到长大了,便穿着母亲留给她的嫁衣,漂漂亮亮地嫁给隔壁小院里的文才哥哥,再幸福一辈子。
可意外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叫人猝不及防。
祝尔瑶十岁那年,周家夫妇去四水镇送周文才考试,她爹娘便顺道跟着去镇上采买,那次,祝尔瑶因为更想跟着村里的庄伯母去赶集,便没跟父母一道。
可她没想到,那天她坐着庄伯母的牛车,开开心心挥着手冲另一条路上的爹娘告别,那一瞬间,便是此生最后一眼。
再见到爹娘时,他们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祝尔瑶从此成了孤儿,她在棺木旁哭得几近晕厥。
周家伯母说,爹娘是在回村路上糟了山贼,被那些歹人杀害了。他们还说,阿瑶不会是孤儿,从今往后,他们会待阿瑶如亲女儿,他们便是阿瑶的爹爹和娘亲。周文才也说,伯父伯母不在了没关系,从今往后,他会替他们保护她,等他未来考取了功名,定风风光光将她娶回家。
那些话,祝尔瑶都信了。
爹爹曾说,周文才是他带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事实看来,的确如此,因为周文才十二岁便中了案首,之后更是一路高走,成了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周文才忙着学习,常年在外,很少回家,祝尔瑶便留在家里替他照顾伯父伯母,每日做完家务和农活,若还有时间,便去村口坐一坐。
村头的“双喜”二字是周文才写了挂上去的,祝尔瑶坐在下边的大石头上,想他了便抬头瞧一瞧。
那两个字真好看,当时,周文才反反复复写了好多遍才满意,祝尔瑶就一直坐在旁边陪着他。
她喜欢看他写字时认真的神情,更喜欢看他化开严肃,笑着举起木板,问她这次写得好不好看。
周文才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祝尔瑶一直这么觉得。
“村长说,文才哥哥中了状元,我不知道状元是什么,但村长告诉我,状元就是最最厉害的书生!文才哥哥好厉害!你成了状元之后,是不是就能做大官了?”
初秋的田野,祝尔瑶像小时候一样,跟许久未见的周文才并肩坐在土堆上。
周文才低头折着风车,应道:
“或许吧,做不了大官也没关系,如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我成了状元,有了荣誉,便能风风光光地娶你了。”
祝尔瑶脸颊有些热,她低下头,拨弄着周文才递给自己的小风车。
她想说,其实不用。
就算你不是状元郎,没有荣誉,就算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穷书生,我也愿意嫁给你。
可祝尔瑶这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在她开口前,身后突然有人远远唤她:
“阿瑶!!”
祝尔瑶愣了一下,回头望去,见是周母。
周母双手叉腰,表情不怎么好,祝尔瑶一激灵,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望了望天空。
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了橙红色,原来已经到傍晚了。
“糟了。”祝尔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忘了做晚饭啦!”
周文才看着她,又看看远处的母亲,欲言又止。
他跟在祝尔瑶身后站起身,周母瞧见他时,表情明显顿了顿:
“文才?方才村长说你回来了,我还当他开玩笑呢,你真回来啦?”
她小跑几步拉住周文才的手,将儿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方才严厉的表情立马跑得无影无踪,换上了眼角眉梢洋溢的喜色:
“哎哟,我们状元郎,回来怎么也不跟娘说一声?”
说着,她瞥了眼身边的祝尔瑶,神情又变得有些复杂。
她放开了周文才的手:
“好好好,怪不得阿瑶今儿一下午都没见影。你这臭小子也是个没良心的,回来都不先跟爹娘打招呼,就顾着找你的好阿瑶?”
周文才有些无奈:
“母亲,别这么说。我回家时,你与父亲不在家,家中只有阿瑶,我便先同她待了一会儿。再说了,阿瑶怎么了,以后,不都是一家人吗?”
“谁……”
周母冒出个字,却抿抿唇,没继续往下说。
她只勉强冲祝尔瑶笑笑:
“阿瑶,赶紧回去做饭吧,我们都等着呢,记得做几道好菜,好好犒劳一下我们家状元郎。”
“嗯!”
祝尔瑶迟疑一瞬,点点头,又看看周文才:
“那,文才哥哥,你陪婶婶慢慢走吧,我先回去做菜了。”
周文才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点了点头。
祝尔瑶这便转身跑了,离开时,她只依稀听见身后传来周文才与周母的对话:
“母亲,阿瑶又不是咱家的仆人,你总将她使唤来使唤去,是不是不太好?”
“这就心疼了?我不使唤她还能使唤谁?你知道心疼她,怎么不心疼心疼你老娘?再说了,我们这些年好吃好喝供着她,叫她做个饭捡个柴挑个水又怎么了?你……”
两人的声音一点点变得模糊,林尽随着祝尔瑶的视角,跑在日落余晖下,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祝尔瑶小时候,周家那对夫妇要指着祝老头这个文化人教他们的儿子,所以对他们一家人都和颜悦色体贴入微,对祝尔瑶也颇为照顾。可现在不一样了,祝尔瑶变成了那个有求于人寄人篱下之人,地位自然也愈发卑微。
借着祝尔瑶的视角,林尽看她每天都在家里做着大大小小的家务,几乎整个家的杂务都在她身上扛着。的确如周文才所说,祝尔瑶不像这个家的一份子,反倒像个仆人。再看周母对她那颐指气使理所当然的样子,显然,他们的儿子如今有了大出息,他们不仅于人有恩还高人一等,早已看不上祝尔瑶这个乡野姑娘了。
可惜,祝尔瑶心性纯良,她总觉得自己做这些是分内之事,即便周母态度再坏,她记得的,也永远是小时候周母笑着抱着她玩拨浪鼓时的亲切慈祥模样。
祝尔瑶在厨房忙活了一晚上,做了一大桌子菜,但可笑的是,周家的饭桌太小,坐不下四个人,祝尔瑶只能端着小碗,搬着小凳,坐在矮人一截的位置。
她若想吃菜,须得站起来从桌上的盘里夹,为了不站起来太多次惹人烦,她大多时候都默默坐在底下,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
“……”林尽看着碗里的白饭,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另一双筷子夹着鸡腿放进了祝尔瑶碗里,林尽微微一愣,随着祝尔瑶抬眸的动作望去,便瞧见了眉眼温柔的周文才。
周文才看出了祝尔瑶的窘迫,他不停给祝尔瑶夹着菜,又将鱼肚子上最好的一块肉挑出来。
可还没等他把那块鱼肉放进祝尔瑶的碗里,先有人不满地摔了筷子:
“还吃不吃饭了?阿瑶是死的吗,她自己不会夹菜,还要你给她夹?这是你的接风宴!你还没吃几口,全进了人家的肚,像什么样子?!”
“……”
祝尔瑶看着碗里还没来得及动的鸡腿,赶紧把它夹回了周文才碗里:
“我吃饱了,文才哥哥,鸡腿上的肉最香了,你是功臣,你吃!那个……后院的鸡笼坏了,我还得重新编一个呢,你们吃完了叫我就好,我来收碗。”
祝尔瑶找了一堆理由,想快些离开这里,可还没等她迈出一步,周文才突然放下筷子,握住了她的手腕:
“等等。”
“?”这下,不仅祝尔瑶愣住了,连对面的周母和一直默不做声闷头吃饭的周父也抬眸望向了周文才。
周文才从桌边站了起来,语气温和坚定:
“父亲,母亲,我与阿瑶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从儿时起,你们便说未来要我娶她回家。后来,你们说等我长大点再说婚事,再后来,又要我考了功名再谈这些。如今,我年及弱冠,金榜题名,也应当完成当年对她的承诺,风风光光迎她进门。我这次回来,一为探亲,二便是为了此事,还请父母亲准允!”
“……”祝尔瑶微微蜷起手指。
她有些紧张,一颗心藏在胸膛中怦怦跳。
她和周文才还有在家中没有话语权的周父都等着周母的点头,但静默许久,周母也没有回应,开口时,只淡淡道:
“吃饭呢,突然说这些作甚?阿瑶,你不是还有事要做吗?赶紧去吧。”
前一秒还急促到吵人的心跳声突然停顿一瞬,又慢慢沉了下去。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祝尔瑶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等到。
她便微微垂下眼,轻轻挣开了周文才的手。
而周文才的手臂停在拉住她的那个角度,迟疑许久,才在母亲的目光中缓缓垂了下去,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初秋的夜有些冷,祝尔瑶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里,用被风吹得冰凉的手慢悠悠编着鸡笼。
屋里传来一家人的争吵声:
“小时候那些话都是玩笑话!怎么能当得真?!我看你就是读书读傻了,脑子都读轴了!连你娘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你读那么多大道理,懂不懂百善孝为先?你连你娘都不孝敬了吗?好啊,状元郎气死娘,我倒要看看这世上有没有这个道理!”
“你当年读书是谁供的?是我还是她祝尔瑶?没有我,哪来的今天的你?天天阿瑶阿瑶,也不知道那小狐狸精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
“你现在是状元郎,是那皇城最闪耀的星星!什么样的好姑娘你娶不到?非要巴着一个乡野村妇!她配不上你!做妾都不够格,更别说正妻!你啊,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吧!”
“……”
祝尔瑶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听着屋内的吵闹,一时不小心,被竹条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手指。
鲜红的血液从指尖冒出头,祝尔瑶有些难过,她擦掉指尖的血迹,又将冰凉双手放在唇边,轻轻哈了一口气。
片刻,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便从怀里取出了周文才折给她的风车。
可那小风车似是被她压坏了,拿出来后,它病恹恹地歪下了头,怎么吹也不转了。
指尖又渗出了血珠。
祝尔瑶把小风车放到了手边的台面上,没再理会它。
好疼啊。
她最怕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