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澜启半睁着眼睛,但他看不清任何东西,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诡异而扭曲的,他也听不清声音,唯一清晰的就是耳边无数人重叠在一起的哀嚎和尖叫。
萧澜启只觉自己仿佛身处无间炼狱,某个恍惚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鬼哭崖底,面对那群无时无刻不盯着他、试图分食他血肉的恶鬼。
碎魂弓……
真是麻烦。
寒鸮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地阴暗令人作呕。
早知道就不替那混球挡这一箭了,就该让这不知道珍惜生命的家伙落个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下场才好。
可……
罢了。
他身上可还有自己的驭兽契。
所以这混球要死也得等解了契约再死,否则让别人瞧见他带着自己的驭兽契还能被外人杀死,倒显得是自己没能力保护他,实在丢脸。
萧澜启可丢不起这个脸,所以,除了自己之外,谁都不能伤害这个人类。
谁都不能。
萧澜启深吸一口气,想赶走那些恼人的噪音。
可那些怨魂好像顺着伤口挤进了他的血肉,阵阵阴寒之气渗透进他的骨骼,叫他好难受。
他抬起手,无意义地挥动两下,试图赶走那些聒噪的声音,可却没有一点作用。
直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人类的体温与天魔相比,实在是有些太低了。
那人的手很凉,但握住萧澜启时很用力。
那丝温度让萧澜启清醒了些,他像是在无边际深海中摇摆的小舟,而现在,有人坚定地拉住了他,没让他再继续漂远流浪。
意识到这点,他右肋处的魔心似乎重重跳动了一下。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是为什么?
一定是这混球的体温太低,所以让他有些不习惯。
一定是。
可能是怕对方再放开自己,萧澜启蜷起手指,同样握住了林尽的手。
后来,他感觉到有人护着他的后脑、让自己枕到了他的腿上。
在做这些的时候,萧澜启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耳边那些哭嚎逐渐变淡远去了,同时,他身体中那些属于怨魂的阴寒怨气也一点点被火焰驱赶。
他躺在林尽腿上,心情逐渐平稳下来,他微微合上眼睛,还是看不清东西,却能闻见林尽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铃兰花香味,还混杂着一些草药的清苦味道。
萧澜启讨厌香味,也讨厌林尽身上的味道,在他以兽态示人时,林尽总把他装在衣裳里,那个时候,他浑身都被这种香味包裹,实在是难受。
可时间一长,他竟有些习惯了。
如今再次清晰地闻见这个味道,他竟也不觉得抵触了。
萧澜启略微有些出神,再后来,他听见某人的声音破开重重迷障,驱散了他耳中最后一点冤魂的呐喊。
“又让你差点失去朋友了。”
顿了顿,他又小声补充一句:
“对不起啊。”
“……”
萧澜启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在视线彻底清明的那一瞬,他抬眸对上了林尽的眼睛。
他抿抿唇,嗓音有些沙哑,似是咬着牙道出一句:
“……你知道就好。”
-
江枕风眼睁睁看着寒鸮射出双生箭,看着关键时刻萧澜启一把拽着落烧丢出去、又护着林尽替他挡下了那一击。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短短瞬息间,萧澜启反应很快,他成功做出了对当时来说最正确也最有利的决定。
现在,闲杂人等已经离开,魔纹锁链彻底闭合,六道紫色灵力光束直升入天空,在江枕风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图腾。
寒鸮便浮在那法阵正下方,她抬手结印,法阵似乎听到了她的召唤,竟缓缓降下一道巨大虚影!
那虚影与寒鸮的身形极为相似,只是要比她本人大出数倍不止,且半边呈清透灵力状,半边则以浑浊魔纹叠加组合而成。
在看到那虚影的一瞬间,江枕风彻底确定了心中猜测。
怪不得,怪不得魔纹破碎,怪不得会结印会用法阵图腾还拥有神通。
“令人闻风丧胆的寒鸮姑娘,原来是个半魔。”
“半魔?”寒鸮重复着这二字,随即冷笑一声:
“我讨厌这个称呼。”
“那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半人?”
江枕风唇角微微扬起:
“可你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自己身上那一半人类的血统,不然,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替萧澜承卖命、与我们作对。”
“少废话。”
寒鸮声音很冷,她居高临下地盯着江枕风:
“今日,此地,只能出去一个人。”
听见这话,江枕风唇角笑意渐浓。
寒鸮在此地布下的阵法虽是杀阵,实际拥有的效果却是增幅,且这增幅只能落在寒鸮身上,阵成,她便成了这空间内唯一的修罗杀神。
这阵法同传闻中的修罗血狱有些相似,古籍中写,“阵成,修罗降世”,而这个阵法被寒鸮改良化用过后,却需要她以身入阵,让自己变成那个屠杀阵内一切生灵的修罗。
巨大虚影与寒鸮动作同频,她们都微微张开了手臂。
寒鸮再次召出那柄短剑,而虚影手里也多出一把武器幻影。
江枕风微一挑眉,她手挽剑花,左手结印,背后金色法阵瞬间展开,数百把剑影浮空悬在她身侧待命。
修罗虚影随着寒鸮动作缓缓抬起手中剑,又携着上古威压血气重重劈刺而下。
金色法阵光芒大盛,剑影如潮涌出与修罗相接。
江枕风持白铁剑接住寒鸮一击,她盯着寒鸮面具后的双眼,轻轻勾起一边唇:
“今日,就算真正的修罗杀神降世,我江枕风的命,也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修罗虚影与剑光吸引了战场大半人的注意,有人怕被波及,赶紧远离此地能退便退,有人想上去帮忙,却被阵法边缘的锁链阻挡在外。
金色剑影与紫色魔纹灵光不断碰撞,他们战斗时传出的威压与气浪也不断震慑这在场每个人。
这就是修真界顶级战力间的战斗吗?
林尽从未如此震撼过。
他扶着彻底清醒的萧澜启坐起身,抬头看着半空中的战斗,恍惚间才发现连天上阴云都不知何时聚了过来,此时,云层中正闪着阵阵电光。
“小弟弟,你觉得他们谁能赢?”
落烧也看了个新鲜,她双手抱臂,垂眸瞥了眼林尽。
“感觉……”
林尽抿抿唇,看了半天,道出一句:
“难分伯仲。”
“是,那姐姐实在是飒,瞧那出剑的英姿,瞧那坚定的眼神,怎么连一根头发丝都那样吸引人,若她是个男子就好了,我定要……”
落烧的花痴犯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跑了题。
她轻咳两声,稍稍正色道:
“但有个问题,方才我便发现了,这姐姐的剑,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次了。她不会输给寒鸮,若真要输,问题,也只会出现在这把剑上。”
落烧说的没错。
江枕风的剑只是一把普通的白铁剑,甚至连真正意义上的法器都算不上,但她拿着这把剑打败了很多人,大妖、厉鬼、天魔、晓云空……都败在她这把平平无奇的白铁剑下。
而寒鸮的那柄短剑至少也是地阶,白铁剑同她手中短剑简单过招时可能还瞧不出太大差距,但到了这种级别的战斗,法器的差距与不足才彻底暴露在了江枕风眼前。
她的剑,碎了。
在连续不断的碰撞下,白铁剑的剑身竟被短剑生生砍出一条极细的裂痕。
这裂痕虽然瞧着不起眼,但在战斗中带来的负面影响却是致命的。
法器碎裂会泄露灵气,灵气泄露导致受力不均,再一剑,剑身便彻底化为了千万片。
江枕风一咬牙。
剑修不能没有武器,她立马将自身灵力凝实,代替原本剑身落在剑柄上,勉强化为一把“剑”,去接寒鸮下一次攻击。
寒鸮的短剑与虚影重叠,和江枕风的灵光剑刃撞在一起。
灵力虽然可以凝实,但失去了剑身的保护,再怎样也扛不住高阶法器的一击,更别提寒鸮还有背后修罗幻影的加持。
金色灵光瞬间碎裂,江枕风被力道弹出,重重撞在阵法边缘。
她周身的金色灵光暗了些,她抬手擦擦自己唇角的血,还习惯性想擦擦自己的剑,可等抬起手,她才发现自己手上只剩了一个轻飘飘的剑柄。
“你输了。”
寒鸮与身后修罗虚影一同飘在半空睥睨着她。
风吹起江枕风散落的发丝。
她微微眯起眼睛,即便看起来狼狈不堪,她的眼神和语气也依然坚定有力:
“我可以死,但不会输。”
“……”
寒鸮眸中闪过一道寒光。
片刻,她冷嗤一声:
“可笑!”
而后,她连同身后虚影,高高举起了手中剑。
这一击,她身周紫色灵光与黑色魔纹同时大盛,它们相互交缠化为虚影手中剑,所带来的压迫感非同一般。
这多半就是寒鸮的最后一击。
也是江枕风能接的最后一击。
江枕风心中并无惧怕,相反,她甚至有种隐约的兴奋。
她站起身,握紧了自己的“剑”,重新凝实灵力化为剑刃。
她身后法阵再次展开,待她飞身迎击之时,她竟弯唇轻笑一声。
真是……
打爽了。
她是剑修,她有自己的道,她的一生就是要握紧手中剑,要不断战斗,要迎击强敌,要扫清路上所有阻碍,要让所有人听见江枕风三个字就觉得胆寒。
她是剑修。
就算不能赢,也决不能输!
紫色与金色碰撞的一瞬间,天地都为之震颤,阵法上空乌云滚滚,几乎下一秒就要劈下电光。
江枕风原本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击下同方才那把陪伴她多年的白铁剑一样化为齑粉,她没怕,也不会怕。
可当她接上短剑的那一瞬,她突然感觉有什么人站在了她身后。
灵力源源不断地灌进她的身体,这些灵力的层次极高,竟令江枕风仅靠灵力光刃便生生接住了这一击。
也是那一瞬,她好像听见了从遥远天际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鼓声。
“咚——”
寒鸮眸色凝重,她立马后退,与江枕风拉开距离。
她看见,那女人的身后,竟也多出一个巨大的金色虚影。
那虚影是个清瘦男子,他的神识层次极高,如今单是立在这里瞧寒鸮一眼,都忍不住叫她心神震颤。
“胆敢在在蓬莱山脉内请修罗?可是忘了,我缥缈阁,也有一尊神?”
“咚——”
天边鼓声又响。
那鼓声似是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它驱散了战场上所有混杂的灵力气息,让它们统统为这一丝神念俯首称臣。
蓬莱老祖抬起手,从江枕风手里拿过那遍体鳞伤的剑柄,召其悬于江枕风身前。
“咚——”
当鼓声响到第三下,剑柄为之轻颤,而蓬莱老祖缓缓仰起头,看向上方雷鸣滚滚的阴云。
“何人……”
他的声音混着神念,传至蓬莱山脉每个角落。
山中桃花似乎受到某种召唤,片片浅粉色的花瓣自枝头落下,随风聚来了他的身边。
蓬莱山脉内所有生灵回应着他的呼唤,树木与草叶摇摆着发出“沙沙”轻响,灵兽妖兽仰头高呼。
它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随蓬莱老祖一同唤出一句撼天震地的:
“何人,唤登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