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江娴柔微微一怔。
从小到大,所有第一次见到她的人都会夸她可爱、夸她漂亮,只有眼前这个人,第一句话是说她“身手不错”。
江娴柔有点高兴,她打量了一眼女子的装扮,问:
“姐姐,你是做什么的?”
“修士。”女子淡淡答:
“来你们这小城,降妖除魔的。”
“降妖除魔?”江娴柔对这个词汇很陌生。
但女子没有理会她的疑惑,也似不打算再与她交谈,她没有多留,便抬步离开了这方院落。
江娴柔并没有叫住她,她只有些出神地望着女子离开的方向。
她背上背的,是剑吗?
江娴柔在兄长的书阁看到过持剑小人的图画,但画上的都是男子,她从不知道女子也能使剑。
江娴柔对此十分感兴趣,所以那天从墙上下来后,她从兄长那里借来了使剑小人的图画,拿着一根树枝学着图上小人的动作比划。
她只当这是玩闹消遣,可母亲撞见了她的行为却是大发雷霆。
她生了好大一通气,她怪江娴柔举止如此粗鲁,一点没有闺秀风范,像个乡野村妇。还说她太过顽皮,自己教她的那些礼仪规矩都被她学进了狗肚子里。
江娴柔将那些话听在耳里,没忍住回道:
“母亲怎的如此善变?兄长爬树翻墙摸鱼捉鸟,你夸他有勇有谋像个小武将,就算闯了祸也说他少年心性不忍苛责,可为何今日我只是站在后院挥一挥树枝,你就要如此训我?”
“……”母亲被她气得脸色发白:
“你兄长跟你能一样吗?你兄长是儿郎,而你是个女子!”
“儿郎如何,女子又如何?有什么不一样?不都长着一颗脑袋一对腿脚,谁还不是人了?”
“你……”
母亲捂着心口坐到了椅子上,她说不过江娴柔,所以罚她去跪祠堂。
江娴柔受了罚,但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她跪在蒲团上,无聊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大家总要规定人该如何,为什么男子就应该挥刀挥剑读书入仕,不能下厨不能绣花不能戴漂亮的发簪耳饰。为什么女子就应该三从四德做个贤妻良母,不能疯不能野不能站在后院挥剑,还不能提着聘礼上门说我要娶你家儿郎。
真奇怪。
连雪花都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为什么人却爱押着自己的孩子循规蹈矩变成他们希望的、随大流的模样呢?
江娴柔想了很久,想到膝盖开始发痛,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后来,等到晚些的时候,祠堂里偷偷溜进来一个人。
兄长给她带了吃食和软垫,他把软垫放到江娴柔膝盖下,又从怀里掏出来她爱吃的糕点:
“小柔,饿了吧?你瞧你,跟母亲犟什么嘴,她训你你听着就好了,不爱听就当耳旁风,吹完就完了。你逞一时之快,当时是舒服了,现在却要可怜巴巴在这跪祠堂,后不后悔?要不是兄长疼你,你现在可还得饿着呢。”
兄长大江娴柔十多岁,如今已到了成婚的年纪,他平日里就很疼爱自己这小妹妹,如今江娴柔跪祠堂,父母亲都要给她个教训,只有他惦记着妹妹疼不疼饿了没。
“不后悔。”
江娴柔接过他递来的糕点,吃得脸颊鼓囊囊。
兄长拿她没办法,笑着揉揉她的发顶。
江娴柔抬眸望着兄长,她将口中糕点嚼着咽下,沉默片刻,突然问:
“兄长与李家小姐的婚期,可是在来年三月?”
“是啊。”兄长有些意外:
“你还记得这些?”
“嗯,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可喜欢李家小姐?”
“啊?”兄长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你这小人精,才多大一点就开始关心这种事了?”
江娴柔并不觉得有什么:
“我年纪不大,可父母亲已经开始盘算着要将我嫁去哪户人家,我为什么不能关心?”
闻言,兄长脸上的玩闹神色淡了,他表情严肃了些,开始认真思考江娴柔的问题。
片刻,他摇摇头:
“就见过一次,连长什么样都忘了,哪谈得上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江娴柔继续问。
“因为父亲母亲觉得她合适,希望我娶她。”
“可成亲不是要两情相悦吗?你同她只见过一次,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为什么就愿意娶她?她可是你要一起生活几十年的人。”
“可能因为,大家都这样吧。”
兄长笑得有些无奈:
“你瞧这世间,有哪对夫妻是真正两情相悦的?人总是要婚配,等到了合适的年纪,找不见真心喜欢的人,那找个合适的人就好,等成了亲,喜欢对方最好,不喜欢,便就相敬如宾凑合过着罢了。”
“谁规定的?”
“嗯?”
“这规矩是谁定的?谁说人到了年纪就要婚配?合不合适又是谁说了算?”
江娴柔摇摇头:
“真是奇怪。”
“你这小脑袋里一天到晚都装着什么?别想了,这是我该担心的事,而你,我的小妹妹,你离这些烦恼还早得很。”
兄长冲她笑笑,而后神秘兮兮将手探进怀中:
“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什么?”
江娴柔看向他,这便见他竟笑着从怀里取出了一把小木剑。
那木剑不大,也就如兄长小臂那样长,看起来像是逗小孩的玩具。
“你问我要了那本剑谱,是对剑感兴趣?喏,拿着吧,这样就不用再挥树枝了。”
江娴柔眼睛都亮了,她抬手想接,可在她即将碰到小木剑时,兄长又朝后一躲:
“先说好,你只能在房里偷偷玩,可不能再被父亲母亲发现了,要不然还得连累我一起挨训。”
“知道了。”
江娴柔迫不及待地接过那把木剑。
那小木剑做工粗糙,不是什么精细玩意,估计是兄长自己雕的,但江娴柔很喜欢。
后来,时辰太晚,兄长同她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走前还留下了自己的大氅。
江娴柔披着兄长的大氅,跪在烛火通明的祠堂,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小木剑。
她学着在图画上看过的那些小人,比划着不成熟的剑招,跪坐在软垫上自娱自乐。
等到再晚些时,江娴柔有些困了,她打个哈欠,正想着把大氅铺到地上睡一小觉,可还没等她躺下身,祠堂的门忽地从外被风撞开。
腊月的天还携着刺骨寒意,夜半寒风倒灌进祠堂,催得烛火弯下了腰,连片熄灭。
江娴柔下意识回头望去,她被风迷得睁不开眼,只能依稀瞧见门口处似乎蹿进一道黑影。
黑影进入祠堂后,周遭空气都变得阴冷许多。
江娴柔盯着黑影的一举一动,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小木剑。
而黑影蜷缩在祠堂的角落,似乎在同烛光下的她对峙。
“你是何物?”
江娴柔壮着胆子,强撑着气势威胁道:
“不许过来!”
可黑影完全没将她的话听进心里,它在角落翻涌片刻,突然毫无征兆地如一条黑蛇般游蹿着击向江娴柔。
江娴柔吓得一抖,她闭上眼睛,下意识举起手里的小木剑,拿剑刃对着那道黑影。
在黑影扑上自己身体的前一瞬,她感觉手里的小木剑似乎刺中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而后,她听见有什么人扯着难听的嗓音惨叫一声。
再后来,祠堂内又闪入一抹天青色,江娴柔只感觉有道温润灵光包裹住自己的身体,而光芒外,穿着天青色道袍的女子手挽剑花,一剑刺入黑影胸膛。
江娴柔眼睁睁看着黑影在她的剑下惨叫着消散了,一切都发生得那样匆忙,又那样利落。
她睁大眼睛,茫然地抬头望向那个女子。
她竟就是自己在墙边望见的那位姐姐。
“可有伤到?”
女子收了剑,撤去保护江娴柔的结界,问。
江娴柔摇摇头,望一眼重新恢复平静的祠堂,道:
“你好厉害。”
“你也很厉害。”
女子垂眼瞧着江娴柔手里还残留着灵力痕迹的小木剑:
“能以从未修炼过的身体持着普通木剑刺伤鬼怪,倒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女子抬指轻轻拨正她歪斜的簪花:
“吾乃缥缈阁访云子,你可愿随我修道?”
“修道?”江娴柔不大理解这个词汇:
“修道是什么意思?”
听见这个问题,访云子微微弯起唇,温声道:
“追心之所向,以一己之身,扶天下正义。”
“正义?这是不是男子才能做的事?我需要做什么,绣花吗?”
江娴柔认真问。
“男子才能做?没人规定。”
访云子被她这话逗笑了。
她摇摇头:
“你要拿的不是绣花针,是剑。”
剑?
江娴柔看着访云子背后的长剑,想起她方才持剑的英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我要!我要修道!”
“但需要同你说明的是,这条路很危险,远不如你如今的生活安稳。”
“我不怕,如今的安稳,也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不用循规蹈矩的生活,我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像鸟儿,就像风。”
“好。”
听见她说这些话,访云子眸色欣慰:
“今日太晚,我明日再来接你。”
江娴柔连声应好,目送访云子离开了祠堂。
她走后,江娴柔重新点亮了祠堂内熄灭的烛火,她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她忍不住一直想访云子拿剑的样子。
没人规定正义只与男子有关,她要拿的不是绣花针,而是剑。
江娴柔恨不得现在就跟访云子走,她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忍不住巴望着祠堂门口的方向,期待访云子能来接自己走。
可她还没等到访云子,先等到的是远远传来的母亲的嗓音:
“不行!”
江娴柔愣了一下,直觉这拒绝跟访云子有关,便偷偷溜出了祠堂,找去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果然,院里,访云子臂挽拂尘立在石板路上,对面是一脸严肃的父母亲:
“修道?我看你是个江湖骗子吧?修道当仙人那都是男人家该干的事,你盯着我们家的小女娃作甚?谁知你是不是哪来的人贩子,要将我们家女娃拐去卖了?”
访云子没同他们解释,她只抬手结印,调出缥缈阁玉令给他们瞧。
看见她使出的法术和做工精致不似凡物的令牌,江父江母脸色一变。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最终由江父开口道:
“抱歉,方才是我二人太急,冲撞了女仙。但这城里那么多男娃娃,女仙为何非要带我家的小女儿?不瞒您说,我家小女儿已经打算与别人家定亲了,什么修仙修道,这条路实在是太危险太难走,就让男人家去做吧,至于她……我们只希望她安安稳稳嫁人相夫教子,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她的人生该由她自己决定,就算你们是她的父母,也不能替她做选择。”
访云子神色未变:
“没人规定男人该赴汤蹈火、女人该享受安稳,女人的使命从来就不是相夫教子,更不是男人附属品。你女儿是天生的剑修,她的天赋远胜于我见过的所有男修,她生着一颗持剑的心、一双握剑的手,不该为任何人洗手作羹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