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炼制神器的炼器师,只存在于坊间传闻与上古传说中。
神器之所以被称为神器,是因器中藏着来自神明的一丝神念,那丝神念去除了法器内所有杂质,这才能使它们达到神的品阶,这是再烈再纯的火都做不到的事。
如今世上流传的神器,如登闻,如肃尘,都是出自神明之手,是神明在人世的遗留之物,唯独那把破界杀神剑比较特别,但那也没有丝毫参考意义,因为传闻中,是破界的炼器师在炼制破界时同修罗做了交易,以献祭自己的身魂为代价,将自己封入破界内成为剑灵,代替神剑内的神念,强行将法器升到神阶。
所以,炼器师以人身炼制神器,是几乎不可能完成之事。
除了过硬的实力、对火候的把控、在突发情况中的应变能力,更难做到的,是炼器师该如何在不用神念的情况下将法器内的杂质尽数去除,少了一分一毫,法器都只能永远停留在所谓“超天阶”。
但这些事,将楼坐到了。
因为在和林尽交谈的某个瞬间,他突然悟了。
原来,在炼器一道中,最重要的根本不是垫炉时充作底的那些东西的纯度和品阶,也不是多强大的灵力和多纯的火,比它们更重要的,是势,是道!
神念为什么可以除尽杂质?不是因为念力的层次,而是因为神明清晰地知晓并且理解自己的“道”,淬炼法器品阶的东西也根本不是神念,而是“道”。
他最后往炼器炉里加的那些东西,单论品阶,其实连边角料都算不上,就是称它们一句垃圾也不为过。
可神器却能从它们的灰烬中诞生,因为那每一件物品,都带着极强的势和道。
将楼做到了。
他以人身炼神器,他是这世上最强的炼器师!!
被神器光芒吸引的人越来越多,如今仙门百家齐聚华山,所有人都见证了神器自人类炼器师手中诞生。
他们投向将楼的目光皆是敬佩,唯独将楼身后的流巽满眼复杂哀伤。
“你用精血祭炉?”
流巽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你竟不惜折损自己的寿元,用精血祭炉?!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疯了?!”
听见这话,将楼身形一僵。
他缓缓回过头,狂风将他的白发吹得凌乱,他透过发丝望了流巽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太大,他很快垂下了眼。
将楼这一生有两个理想。
第一,他要做世上最厉害的炼器师,要让曾经瞧不起他欺辱他的人亲眼见证他的辉煌。
第二,他总有一日,要活活气死那个坏脾气的姑娘。
那姑娘第一次见面时说他像个小流氓,盛气凌人地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烟雨山。将楼说是他们掌门求着他留下,姑娘却十分不屑,只觉他将牛吹到了天上,非要赶他快些离开。
那日,将楼将那姑娘气得不轻,那样骄傲的女孩被他气得跳脚,眼睛都气红了,偏生拿他没办法。
将楼从中品出了一丝趣味,忽然觉得,这雾气蒙蒙的山头,似乎也没那么无聊了。
他生性自由不羁,却因为某个瞬间的念头留在了烟雨山,一留就是百余年。
如今,他两个理想都成了真。
可不知为何,他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他收回视线,没再看流巽那双眼睛。
“轰——”
灵笔荡出一圈圈波纹,华山顶部的阴云瞬间散开,阳光洒落,在山间积雪之上映出一片细碎的光。
它们呼应着天地间的五彩神光,最终,灵笔身周缠绕的一丝灵气顺着风飘到了林尽身侧。
那丝灵气像一只邀他共舞的手,林尽迟疑片刻,便抬手接纳了它。
灵笔似受到了召唤,它带着满身神光,落到了林尽手中。
又一阵刺眼光芒袭来,周边众人下意识挡住了眼。
他们同时感受到一股威压,那是来自神器的威慑。
它要众生向他俯首。
林尽看见周遭神光一点点朝他手中聚拢,最终在笔身之上凝出两个小字——
“绘生”。
绘生笔。
我有一笔,可绘山海,亦可绘浮生。
林尽将绘生握在手中,感受着它的灵魂与自己共鸣,它身上那层五彩神光逐渐消散,却像是流淌进了林尽心里,洗净了他浑身杂念疲惫。
绘生与林尽完全契合。
它是他的法器。
林尽垂下手,抬眸望向了将楼的方向。
一片废墟间,他对上了将楼的视线。
将楼冲他勾了勾唇,像是给了他一个笑,而后,朝他认可地点点头。
林尽眸色微动,他想同将楼说些什么,可还不等他上前,他突然听见另一道声音由远至近奔来。
“掌门,掌门!!”
身穿凛意峰校服的小弟子奔至江枕风身前,他单膝跪地,慌里慌张地行了个礼:
“我们,我们在千落冰原,发现了疑似杀神留下的法阵!!”
这消息一出,全场哗然。
自明烛天一战过后,人类和天魔齐心寻杀神剑主的踪迹,在今天之前,他们都没能寻见一丝线索,如今有了消息,谁也不敢懈怠,立即随着凛意峰弟子朝千落冰原行去。
流巽也在出行查探的队伍之中。
离开时,她其实有些不放心将楼。
将楼的面容虽然没什么变化,但不知是不是那头白发的原因,他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苍老了很多,像是随时会倒地昏迷不醒,完全没了流巽印象里那副生命力顽强、不说气人话会死的欠揍模样。
流巽看着他,迟疑了很久,想过自己要不要留下来、大发慈悲地照顾一下这个疯子一样的炼器师。
可在她做出决定之前,罗妙妙先上前将将楼搀扶起来,朝她笑了笑,道:
“流巽长老不必担心,这里有我。”
“……”
流巽微微蜷起手指,终是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转身随着江枕风一行离开。
只是,在离开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将楼在罗妙妙的搀扶下踉跄着行远,背影竟显得有些单薄。
流巽一时有点出神,林尽注意到了她的视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后,他犹豫片刻,道:
“师尊若是担心,便留下来吧。我想,将楼长老也需要人照顾。”
“罢了。”
流巽收回视线,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不停摇着团扇。
她轻嗤一声,声音稍稍低了些:
“他也不缺我这一个,没了我,他也死不了。”
林尽不是个迟钝的人,有些事,他多多少少能觉出一些。
他了解自己师尊的性子,太骄傲,太别扭,她或许会因为这性格错过很多很多。但有些事,林尽作为小辈,并不好多说,因此只能沉默。
他垂下眼,又看看萧澜启。
萧澜启似有所感,抬手拉住了他的手。
凛意峰弟子说的杀神法阵,的确在千落冰原,不过是在千落冰原深处的山坳之中。藏在这种地方,也难怪这么久没被发现。
那处山坳阴寒至极,几人去的时候,山间还下着鹅毛大雪。弟子说的法阵就漂浮在半空中,那法阵灵光呈危险的墨黑色,不断散发着红黑相间的雾气,仔细瞧瞧,林尽发现这黑色法阵的中心还有一道极细的红色竖线,不知代表着什么。
看见那法阵的第一眼,流巽的面色瞬间严肃。
她当即盘腿坐下开始测算,众人不敢打扰,只在旁边默默为她护法。
见状,林尽瞧瞧法阵,又望向周边。
他虽是符阵双修,却还是比较擅长符道,阵道虽也不差,但他更擅长布阵,像这样从法阵推算阵法效用,他远不及流巽,便也没有跟着添乱。
他只在边上站了一会儿,便似想到了什么,抬步朝山坳深处去。
萧澜启一直跟在林尽身边,山间风大,他给林尽换了一件更厚的斗篷系上。
他回头看看法阵的方向,不知林尽为何要离开,只问:
“你想找什么?”
“随便走走。”
林尽轻轻嗅了一下:
“我好像,闻见一丝不大寻常的气息。”
林尽在想,韩傲为什么会来千落冰原?
这在修仙界几乎算是禁地一般的存在,他为什么会想来这里?
林尽寻着那丝气息的来源,朝千落冰原深处行去。
没走多久,他看见了远处一方小小的院落。
林尽眸色一怔,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风雪呼啸,风声踩着林尽心脏急促的鼓点。
他拉着萧澜启的手,快步朝小院而去,但走到院门前,他又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林尽有些不敢推开这道门。
他在门前默立良久,边上的萧澜启也没催促他。
直到林尽做足了心理准备,他缓缓抬手,敲了几下门。
是三长两短的无聊把戏。
可敲响院门之后,许久也没人回应。
下一瞬,一阵诡异狂风袭来,吹开了小院单薄的门板。
林尽一愣,下意识上前两步,抬眸望向了院内。
他身体一僵。
院中铺开一片白茫茫的雪,其间展开一片早已发黑的红。
林尽心中一片死寂。
他缓步走进院内,走到柳拂心身边。
千落冰原的低温保她尸身完整不腐,在她身上留下一层薄薄的白霜。
致命伤在右肋处,是天魔魔心所在的位置,看起来凶手是想给她个痛快一剑毙命,可柳拂心是人魔混血,那一剑,并没有伤到她的心脏。
她死于失血过多。
“……”
林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只微微叹了口气,解开身上斗篷。
她是天下第一毒修。
也是妙手回春活死人肉白骨的皎月医仙。
结局却是躺在雪地里感受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直到骨血变得冰凉。
“她为什么不自救?”
萧澜启歪歪头:
“当初被江枕风打成那个样子都能脱身,可这一剑又没伤到她的要害,她为什么不自救?她不想活了?”
“不知道。”
林尽摇了摇头。
“但她是笑着的。”
顿了顿,他将斗篷盖在了柳拂心身上,盖住了她没闭上的眼睛,也盖住了她唇角那抹释然般的、浅淡的笑。
“想来,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应当是自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