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楚听雪轻笑一声。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你是我师弟,我当然得护着你顾着你。是不是?”
顿了顿,他轻咳几声,又道:
“只不过,抱歉啊,是我考虑不周。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全部的心思都在一口酒上了,在某些方面迟钝得惊人。我没想到我会占你的风头,也没想到,你在我旁边会那样痛苦。
“阿玉,我不是故意的。
“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刚入门,你冷着脸跟其他南乾弟子站在一起,冷冰冰地喊了声师兄。我当时就觉得你这师弟有意思,好像有点脾气,但后来观察一段时间,我发现,你好像有点太孤僻了。
“阿玉,人的一生,不是只有剑道一样东西。
“你瞧,你成日不是在修炼,就是在修炼的路上,可曾停下来看看阳光,看看身边的花花草草?阿玉,你已经很努力了,可就算努力,也不能忽略了身边其他东西。我想让你的节奏慢一点,想让你活得轻松一点,想让你多交点朋友。阿玉,你长得那么好看,应该多笑笑才是。我好像……还从未见你发自内心地笑过。
“你说,我的朋友们不喜欢你。
“不是这样,阿玉,见桃,流巽……他们都很喜欢你,还有小钰、晓淳、阿缃……如果你不好,他们怎么能接受同你一起出任务?如果你不好,我又怎么会这样亲近你?
“你说你恨我……是,我也该恨。毕竟,如果我能敏感一点,早点发现你身上那些不公,你应当也不会那么生气难过了吧?
“但其实,你不必怀疑自己,也不必跟我比,阿玉。
“因为,折玉就是折玉,旁人瞧不见你,是他们没眼光。你有自己的闪光点,有自己的人生,折玉不该被捆在楚听雪的名字下,别人困住了你,可你自己不能困住你自己。
“阿玉,你的目标、你努力的意义,不该是‘打败楚听雪’,而是‘成为更好的折玉’。”
楚听雪断断续续地同折玉说着这些,声音不自觉越来越低,到最后,折玉几乎听不清他口中字句。
“放过自己,阿玉。
“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掌门,你会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人生。好好活着,阿玉,一场输赢并不能代表什么,好好活着,为你自己。
“如果出去了,我想……
“我想……”
折玉没有听清楚听雪最后那句说了什么。
他好像再次陷入了昏迷,又好像被困进了新一轮梦境。
我想让你,替我跟见桃道个歉。
阿玉,对不起,又把担子扔给你了。
帮我跟见桃道个歉吧。
让她……不必等我了。
寒冷与温暖交替,竟一点一点驱散了折玉体内的痛楚。
他感受到一股温和灵流疗愈着自己的经脉,那灵力很温柔包容。
还有人往他口中灌了什么东西。
那玩意入口清甜,回味却苦涩,舌尖沾上一点便是一片火辣辣的痛意。
但不得不承认,那口酒确实令他身体回暖,甚至烧得有些发烫。
模糊间,他看见楚听雪的白玉酒壶滚落到了地上,砸出的声音很空,里面怕是什么也不剩了。
身边的人想走,折玉一把抓住了他。
可他早就没了力气,抓住楚听雪的手也软弱无力。
他眼睁睁看着楚听雪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看见,洞外好像下起了暴雪。
雪花一团团落下。
可是,这明明是冰层夹缝,是没有出路的深渊。
这千落渊,为什么会下雪呢?
……
再次醒来的时候,折玉已经回到了烟雨山。
坐在床边为他诊脉的人有点眼熟,可折玉不敢认。
直到那人抬起脸,他才确定,那真的是见桃,只是她如今已满头白发,眼里也没了光,眉目间满是疲惫之色。
“……醒了?”
见桃勉强冲他笑了笑,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叹息般喃喃道: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听见这话,旁侧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流巽红着眼睛冲了过来,看样子像是想直接将折玉从榻上捉起来。
见状,见桃脸色一变,立马站起身拦住了她:
“阿巽,你冷静一点,有什么话好好说。”
“好好说?!好好说什么?还有什么话好说?!师兄原本已经打算将掌门之位让给他,是他非要和师兄比试,好,师兄应了,师兄去了,然后呢?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为什么他身上是师兄的灵力师兄的修为?!折玉!你个混蛋!你把师兄还回来,你把楚听雪还回来!!!”
流巽嘴里乱七八糟地叫骂着。
骂着骂着,她又哭了,哭得很伤心,几乎喘不过气。
从楚听雪和折玉出发去千落冰原至今,已经有整整一个半月了。
期间,那二人没有半点音讯,直到师门终于坐不住派人去寻,才发现冰原深处的千落渊下了一场暴雪。
千落渊内有个极为古怪的阵法禁制,存在已有数千年之久,长老们猜,那可能是数千年前千落冰原之主所设的牢狱,只能进不能出,入者会一点点被其内禁制吞噬灵力,最终变成渊内一具冰凉僵硬的尸体。
流巽不愿回想自己和师长们一起破阵时的无力。
千落冰原之主是上古神明,若非有楚听雪在渊内下的那场灵力肆虐的狂暴风雪,他们根本冲不开那层禁制。
流巽更不敢回忆自己随着师长们冲入千落渊后看见的一切。
他们在千落渊底找见了折玉和楚听雪藏身的冰洞。
折玉盖着楚听雪的衣衫躺在冰洞深处,而楚听雪盘腿坐在洞口,肩背挺直,身上是一层厚厚的冰壳。
他经不得一点触碰。
哪怕只是用灵力轻轻探了那么一下,楚听雪身上的冰壳就带着他的身体瞬间碎裂,化为一堆碎片,与那一地冰霜碎屑再不分你我。
楚听雪死了。
他的衣衫给了折玉,一身灵力和修为也给了折玉,连吟泉和白玉酒壶也在折玉身边。
他什么都没剩。
他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能留下,他只剩了一捧会化的冰。
同去的医修长老说,楚听雪本不至于身死,可他一边要扛着禁制侵蚀,一边要护着折玉的经脉和心肺,还要挡着渊内的寒流,早已是强弩之末。甚至,他最后下的这场暴雪,都是他引燃灵魂之力后的产物。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连魂魄都献祭了出去,只余一具被冰壳包裹的空壳。
谁都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掌门试炼,会迎来这样惨痛的结局。
作为亲眼见过楚听雪化为冰霜碎屑的人,流巽更是夜不能寐,每天都沉浸在痛苦之中。
她想问很多为什么。
她想问楚听雪这么死了,要他的师弟妹们怎么办,要他的见桃怎么办?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把自己榨得什么都不剩?
他能不能自私一点,能不能为自己考虑,能不能为爱他的人考虑?
可流巽没法问。
因为她找不见楚听雪了。
后来,她避开见桃,去寻了折玉。
她抓着折玉的衣领,把所有的问题全部抛给了他。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拉着师兄去那个劳什子试炼。
为什么要拉着师兄陷入那种绝境。
他是想证明什么吗?
他有什么好证明的呢?
楚听雪死了。
现在楚听雪死了,他得到了楚听雪一身修为,他满意了?
“你知不知道,师兄原本都要和见桃成婚了,你知不知道他为此准备了多久?他那么傻,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可事实上谁都能看出他为见桃准备的惊喜,我们都等着,等着配合,等着祝贺,可现在呢?他死了!!折玉,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比?有什么好比的?到底有什么好比的?!!
“现在你满意了,你高兴了?从此世上再没有楚听雪,只有你折玉了!”
流巽放开了折玉的衣领。
折玉重新瘫坐回椅子上。
他凉凉地勾起唇角,语气淡淡,还在嘴硬,不愿让自己露出一点软弱:
“为什么要比?因为有你这样看不起我看不上我的人,我才非要比。”
“……什么?”
流巽却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不可置信道:
“你说,我看不起你,我看不上你?”
她甚至要笑出声来:
“折玉,你是这样想的?我把你当朋友,你就是这样想的?怎么,你是不是还觉得楚听雪对你好是假惺惺,是怜悯是施舍?折玉,你配别人对你好吗?你配吗?!”
流巽气得声音都在颤抖:
“是,我承认,我一开始是不喜欢你。我就直说了,你这人看着就让人不舒服,阴沉、冷漠、孤僻、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好像谁都欠你五百两银!你看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你看着就像那条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亮出毒牙在背后捅人刀子。现在看来,我说的果然没错。
“我这话不避人,我流巽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从来不避人!我以前还把这话讲给过师兄,可你知道师兄怎么说吗?他将我痛骂一顿,告诉我不能这样揣测人,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他说你很好,你只是不爱说话不爱笑不爱交朋友,好,我信了,我把你当我的朋友,可现在呢?
“我算是明白了,你这种人,就是越对你好你疑心越重,谁靠近你都得被你安上谋害你的罪名,你就该孤独一辈子!折玉,你对不起楚听雪,你对不起见桃,你对不起所有人!!”
流巽的话一字字刺在折玉心上,令他不自觉紧紧攥起了手指。
他没有反驳流巽的话。
他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心平气和地问了另一个问题:
“从我和楚听雪离开烟雨山那日算起,时隔多久,你们才在千落渊底寻见我和他?”
流巽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愣了一下,但还是答:
“一个半月,四十七天,如何?”
“……”
折玉抱紧了怀里的白玉酒壶。
但他的语气依旧镇定自若:
“第一日。”
“什么?”
“在我坠崖、楚听雪下千落渊来寻我的第一日,他就给烟雨山发了求救信。你们难不成一直没收到他的信件?竟拖了整整四十七日。”
“……怎么可能?”
流巽拧紧眉:
“如果他发了,就不可能收不到,他的求救印信打的是南乾的标识,印信在半途无法被人拦截更改,发出后最晚一炷香就会来到南乾,而南乾一定会第一时间派人去营救,除非……”
除非,那道印信在被南乾门主看见之前,就已经被人抹去了存在。
南乾很可能出了内鬼。
意识到这点,流巽脸色立马变了。
她没再同折玉纠缠,只自顾自离开去查此事。
她走后,点滴泉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水滴入池时“滴答滴答”的轻响。
折玉躺在楚听雪往日最喜欢的躺椅上,抱着他空荡荡的白玉酒壶。
这酒壶是楚听雪的法器,只要有他的灵力维持,里面的流云醉便永不会见底。
折玉试着将体内灵力注入酒壶。
酒壶感知到了主人的灵流,流云醉的香味飘散出来,使酒壶变得沉甸甸。
折玉仰头饮了一口。
流云醉的味道还是有甜有苦有辣,还是难喝到无法被折玉接受。
可不知为何,折玉不想停。
他咽了一口又一口,直到被辛辣酒液呛到咳嗽不止。
他低头呛咳,后来又变成呕吐。
他讨厌的酒的味道游遍他整个身体,酒劲上头,他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晕乎乎。
待到将胃里烧灼的酒全部吐干净,折玉脱力般瘫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住了自己的双眼。
后来,他小臂的衣料逐渐被什么东西洇湿,水痕从他眼底滑落脸颊,越来越多。
他没有哭。
折玉永远不会哭。
只是……
酒真辣啊。
折玉的呼吸都在颤抖。
他抱着怀里的酒壶,痛苦地蜷起身子,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他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只余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输了。
输得惨痛。
输得滑稽。
输得一塌糊涂。
输得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