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傲曾经猜测过柳拂心那被留白的的过去。
他想,她应当是修仙界哪个医仙的亲传弟子,从小便跟在师父身边学习,长大了便秉承师门意志周游天下悬壶济世。
也可能是凡世哪个城镇的大小姐,就像花南枝一样,被娇生惯养着长大,又在某人的带领下正式踏入仙途。
他希望她有最完整最美好的人生,可现在,眼前却是他从未想过的情况。
她不是医仙弟子,也不是大小姐,她甚至不是柳拂心,只是一个卖药为生的孤女,连名字也不固定,叫小柳或阿柳都行。
她说,她是被师父从柳树下捡来的。
她口中的师父是个跟她一样居无定所的孤寡老人,老头子成天拄个拐杖,拐杖上挂个破葫芦,会认草药,还会点三脚猫的医术,成日里就穿行在大大小小的村镇间装个江湖郎中招摇撞骗。
他捡了小柳,给了她一口饭吃,小柳便跟在他身边挖药背药,给他当小徒弟。
后来,老郎中染了病死了,他的医术不够救自己,他身上的钱也不够看真正的郎中。
临死前,他把身上剩的那几个铜板全给了小柳,要她拿着这些钱,自己去想点谋生的法子。
但小柳会什么呢,小柳什么也不会,只会老郎中那点本事。
可她太小,拿不起老郎中的拐杖和葫芦,当不了江湖郎中,她便只能扛起老郎中给她做的小背篓,和平时一样,上山挖点草药,再去城镇里的集市摆个摊卖掉。
韩傲说得对,城镇里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有钱的会选择去镇里瞧正规的医馆郎中,没钱的自己在家里扛一扛也就过去了,很少有人会来集市光顾她一个卖药孤女的摊子,更别提小柳的摊位还那么靠里那么冷清。
所以她平时摆上一天也卖不上几个钱,好在她人小,一天吃一顿,一顿半个馒头也就饱了,花不了几个铜板,勉强也够生活。
韩傲看她面黄肌瘦的样子,浑身上下好像就剩了一副骨架,实在心疼。
他给了柳拂心一只小银壶,本想着叫她拿这东西去换点好吃食再换身好衣裳,便不用再继续这挖药卖药的苦力活了,谁知,待他在城中转过一圈,第二日,天还没亮,那丫头就又气喘吁吁地背着她那小背篓走来这角落里摆摊。
“我昨日不是给你那么大一坨银子?你应当足够用它生活很久了吧?为何还要继续在这卖你的草药?”
韩傲双手抱臂靠在墙边,看着她问。
“我……”
小柳瞧见他,明显有些紧张。
她低下头,小声道:
“钱再多也总是会花完的。况且,若我拿着那银壶招摇过市,我一个小孩子,很容易引来灾祸。卖药是我维生的活计,我不能撂下,而且……而且哥哥给我的小银壶那样精致,我也舍不得将它变成一堆碎银子。”
“……”
听见这话,韩傲突然回过味来,一时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小柳一个小丫头,就算有钱财,也守不住,反倒会为她引来旁人觊觎,真是……
他何时才能聪明些周全些?
“抱歉啊,我没想到这些。”
“哥哥为什么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小柳冲他笑笑,就要取下身上的小背篓摆起摊子。
见她这样,韩傲心念一动,赶忙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等等!”
“嗯?”小柳不解地看向他。
“既然我给你银子帮不到你,那不如,我帮你卖药,如何?”
“卖药?”小柳似是有些犹豫:
“这……会不会太麻烦哥哥了?”
“不会,总之,我闲着没事做,就是想帮你。你跟我来就是。”
韩傲扬唇冲小柳笑笑,而后抬手拎着她的衣袖,把人从这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落里拽出来,一路走去集市最热闹的地段。
此时天都还没亮,集市上没几个人,韩傲便挑了最中央的摊位,取下小柳的背篓,把她的小摊摆在了这里。
看他做这些,小柳吓了一跳。
她赶紧拉住韩傲的手臂:
“不行,哥哥,这个摊位是有主人的,你这样占位置,一会儿他们过来,会不高兴的。”
韩傲一挑眉:
“哦?这集市上的摊位难不成是他们买来的?还是租来的?”
小柳想了想,摇摇头:
“都不是,但这已经是这集市的规矩了……”
“没什么规不规矩的,既然没有买卖或租赁关系,这地就属公用,先到先得,若他们还试图用他们自己定下的‘规矩’束缚你,那这不是规矩,这是欺生,是霸凌。你这一小张破布能占多少位置?若他们连你都容不下,那我可真得同他们说道说道。”
韩傲替她铺开代表摊位的小破布,见她还是如此局促,便同她道:
“这样,从现在开始,这摊跟你没关系,你若是怕,便站到我身后来,或者找个角落里躲着,等我去寻你。”
“……”
听见这话,小柳低下头抿了抿唇。
思索片刻,她去到韩傲身后,在墙边一块小石头上边抱着腿坐下,乖乖坐着看韩傲一个人忙活。
在韩傲帮小柳摆好摊位和草药时,头顶天色也渐渐亮了,开始陆续有人来集市支起摊位。
来人看见韩傲在这里,他们神色颇为微妙,而后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
这些小动作,韩傲都瞧见了,但他懒得理会,直到天色大亮,一个推着小车的干瘦男人才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看起来还没睡醒,眼皮耷拉着,但在看到韩傲后,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一双耷拉的眯缝眼也睁得溜圆。
“小子?”男人把韩傲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出来混,讲点规矩,这是我的摊位,你这么明晃晃占了去,是不是不太讲道理?”
“道理?”
韩傲就等着他这话。
他冷笑一声:
“哪来的道理?这地写你名字了?是你买的还是你租的?地契给我看看,给我看了我马上滚!”
“你……”男人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个难缠的。
他朝周边使个颜色,旁边那些摊主立马神色不善地围了过来:
“小子,你是新来的吧?这市集,我们街坊都待了十几年了,哪块地归谁,分得清清楚楚,不需要地契。”
“哦,不需要地契,靠脸皮是吧?不然你叫这摊位一声,你看它答不答应?你们倒聪明,组个小团伙把最热闹的位置占了,把生人挤到没人光顾旮旯拐角去,好不要脸!我可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来这摆摊了,先来后到懂不懂?你日上三竿才慢悠悠过来要我这个先到的给你让位置,你才不讲道理!”
韩傲刻意把嗓门扯得老大,引得过路人都得来看一眼。
等瞧见看客够多了,他见对方有上前来拉扯他的意思,立马先发制人两腿一蹬倒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
“青天大老爷啊!救命啊,没有王法啦!摊贩子欺生要打人啦!救救我,谁能救救我!!我就是想在这卖个草药,这么好的草药,纯天然无公害,药效立竿见影,为什么不让我卖?!为什么要赶我走,明明是我先来的!报官!我要报官!官老爷救命啊——”
对面的摊贩子被他这疯样吓了一大跳。
他们可能也是第一次见这么难缠的人,一个个脸上顿时黑如锅底。
现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上去拉扯也不是,“道理”也讲不通,总不能真顺了他的意去报官,那到时候不仅分辩不清,还闹了大笑话。
因此,几个摊贩黑着脸商量一阵,最终决定咽了这口气。
他们每人往边上让了点,给那个晚来的干瘦男人让出一个摊位来。
见状,韩傲立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他笑笑:
“谢谢啊,你看嘛,不就往旁边让点的事,下次记得来早点,别再抱团欺负新人了啊?”
看着他那欠揍的笑脸,男人一口气堵在心口,恨不得喷出口血来。
而看他这吃瘪的模样和韩傲方才那通撒泼,躲在韩傲身后的小柳没忍住笑出了声。
韩傲听见笑声,回头望去:
“被我抓住了,你偷笑啊!”
“没有。”小柳赶紧整理好表情:
“我只是没想到,哥哥看起来那么可靠,闹起来却比我还像小孩子呢。”
“看不出来吧?其实我可靠的外表下还是个三岁小孩,没人比我能撒泼!毕竟,没什么是撒泼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撒两次。”
韩傲吊儿郎当地同她说着,而后又拍拍自己旁边的空位:
“来,坐,给我介绍一下你的草药,我来帮你吆喝。”
小柳点点头,乖乖坐到他身边,小声给他讲着各类草药的功效。
韩傲听过一轮,便将双手拢成喇叭状,扬声道:
“来!瞧一瞧看一看嘞!几个时辰前刚挖的新鲜草药!清热止火,调理气血,除风寒止头痛,应有尽有啊!报个症状,小医仙对症下药,保管药到病除!”
这话把柳拂心吓了一跳:
“哥哥,你说什么小医仙?我可不是。”
韩傲冲她眨眨眼:
“我说你是你就是。”
那时,正巧有位妇女路过,她听见韩傲的吆喝,在他们的小摊前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摊上的草药,犹豫片刻后问:
“公子,咳嗽不止,头疼发热,你这草药有用否?”
“有用!当然有用!”
韩傲看向旁边的小柳:
“我不是郎中,但我这妹子是。妹妹,快给这夫人瞧一瞧?”
小柳点点头,赶紧坐起身来。
她本想给夫人把把脉,可看看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她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块格外干净的手帕搭在夫人手腕上,这才朝她伸出手。
片刻,她收回手和手帕,在摊位上摆弄一阵,抓出一把草药给她:
“夫人,你这是先前感了风寒伤了身,你拿这些回家去煮水喝,一天三次,三日便能见效。”
夫人见她只是个小孩子,原本是不想信的,可小柳的草药便宜,说的症状也在点上,她病的久了,试试总无坏处,便点点头,接过了她的草药。
夫人给了小柳今日第一笔进账,后来,不知是韩傲口中的“小医仙”名头比较唬人,还是大家看这小姑娘瞧起来当真有几分本事,竟纷纷上前询问。
小柳瞧病很谨慎,能治的她会给药,不能治的也会告知对方需要的药材,要他自己去买,只瞧病不收钱。
她做这些的时候,韩傲就叼根草叶在边上坐着瞧着她看。
有些人,即便浑身泥泞,也挡不住身上与生俱来的光。
韩傲手里捏着用草药编成的花蝴蝶,有些出神地瞧着小柳那双清澈的眼睛。
小柳,小柳。
果真跟她的名字一般,柔软坚韧,像春日,像和煦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