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楼晃着林尽的肩膀,林尽被他晃得有些懵。
“羁,羁绊?”
林尽没太懂他的意思,将楼看起来也不太像要给他解释。
他松开了林尽的肩膀,自己弯腰捞起了地上那些被他挑出来的零碎小玩意,只喃喃道:
“是了,是了,没错,是这样……”
林尽看着他的模样,竟像是有些疯魔了。
他看着将楼捧着那堆东西走到自己的炼器炉边,而后抬手结印,炉上浮起一片法阵,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怀里的东西尽数抛了进去。
林尽只看见炼器炉内发蓝的火焰短暂地绽放一瞬,他看见那些携着他回忆的东西被丢进火里、被火焰吞没,最后消失不见。
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阻拦,但看着将楼的背影,他的手抬起又放下。
林尽、将楼、罗妙妙,还有洞府内所有弟子都注视着那个已经燃了近两月的炼器炉。
洞府内一时安静到落针可闻,几乎只剩了众人的呼吸声,还有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
后来,林尽看见炉内发蓝的火光爆出一道小小的灵力光团,就像是在火焰内炸开一朵烟花。
那之后,整个炼器炉内外原本死寂的灵力突然流动了起来,除了灵力,林尽似乎还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将楼口中被称之为“器势”的那些玄之又玄的感觉。
林尽听见有人松了口气,还听见有人在低声欢呼,看样子,将楼猜对了,这次,他们的势成了。
小弟子们像是从肩上卸下了一座大山,他们互相为彼此鼓着气,气氛一派轻松。
可将楼紧绷的肩膀还是没有放松的意思。
不仅如此,他还一撩衣摆,直接在器炉前坐了下来,一边观察着炉内情况一边结印调整火势和灵流,显然,就算情况好转,他也没打算松懈片刻。
林尽原本打算上前劝劝,可在那之前,罗妙妙按住他的手臂,在他看过来时冲他摇了摇头。
她从凌乱的洞府中随便搬出一把椅子,将林尽带到角落,要他坐下。
虽然看罗妙妙的态度风轻云淡,可林尽瞧着将楼的背影,还是忍不住担心:
“将楼长老他真的没问题吗?”
要让林尽形容的话,将楼看起来活像是十天没有睡觉,半头白发,眼里满是血丝,连精神状态都有微妙的疯癫感,林尽真的担心他再这样下去会出事。
但罗妙妙似乎早就习惯了。
她摇摇头,只道:
“我师尊,可是天下最厉害的炼器师。”
林尽微微一愣。
罗妙妙顿了顿,又道:
“你知道,对于一个炼器师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
“自然是作品。”
罗妙妙想给他倒杯茶,但举起茶壶才发现里边轻飘飘空荡荡,只好又将它放了回去。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被我师尊捡来带在身边了,那时候,他甚至都还没来烟雨山做这个长老。我师尊这个人看起来很不让人安心吧?有时候其实挺幼稚,说话还欠,喜欢故意刺挠人,如今你看他这个状态觉得陌生,但其实,他对待炼器一道,永远都是这样的态度。必要时,他甚至可以为他的作品付出一切,而他自己也乐在其中。”
罗妙妙摇摇头:
“可惜,作为他第一个徒弟,也是跟了他最久的弟子,我没有学到他这份坚持。”
“……”
林尽沉默片刻。
他对将楼和罗妙妙的了解,其实并不算多,更不知道罗妙妙说的这些故事。
他只记得将楼总喜欢在流巽身边矛头,每次都是一副欠嗖嗖的讨打模样,说话更不着调,看起来就像是初中班上喜欢揪女同学小辫子的男同学。仔细想来,林尽确实没有见过他炼器,所以,今日瞧见他这副模样,他确实被吓了一跳。
他微微抿起唇角:
“原来,将楼长老以前并不是烟雨山的人?”
“嗯,他是被当年的烟雨山掌门求来的。在我印象里,他只是一个散修,成天漫无目的地在世上晃悠,不然也不会捡到我。他去烟雨山也只是顺路,当听到掌门要给他一个职位时,他很抗拒,甚至还打算带着我连夜跑路,东西都收拾好了,结果第二天一早,又突然说不走了。”
罗妙妙轻笑一声:
“你知道吗?看一个市井小流氓突然穿上规矩的仙家制服真的很滑稽,瞧一个生性散漫自由说要游遍河山的家伙突然转性、心甘情愿把自己困在雾气蒙蒙的山里,也真的很令人困惑,但人,大抵就是这样复杂善变的吧。”
说着,罗妙妙抬眸看向他,道:
“那么,你明白了吗?我师尊做什么事情,断然不会为了所谓人情弯腰。他做的事,小到杯盏花色,大到生死,都得他自己心甘情愿。他做那些选择,也只是为了他自己。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你都不必内疚,因为他不是为了你,他是为了他自己。”
“……”
听见这些话,林尽心里一震。
他怔怔地看着罗妙妙,却见罗妙妙眸色平静,与他对视片刻后,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将楼的背影。
将楼维持那个姿势坐了很久很久。
林尽也在洞府中待了很久很久。
他没什么事做,毕竟器修干的那些活儿他一概不知,就算要做也只能跟在小弟子身边给他们打打下手,可后来还是因为分不清材料的种类而被罗妙妙嫌碍事,把他赶到了边上坐着。
他既没事做,也出不去,很多时候都只能坐在椅子上望着将楼的背影出神。
炼器炉中的火焰越来越旺了。
林尽看不懂炉上那些细微的变化,直到他瞧见炼器炉表面的纹路发出了光,而一直端坐在炉前的将楼“腾”地站起了身。
洞府内的人明显焦急慌乱了起来。
林尽也没忍住站起身,但他上去也是添乱,只能站在这里瞧着他们解决问题。
他看见,将楼的炼器炉似乎在震颤。
器炉颤抖的幅度起先还比较轻微,后来愈发剧烈,林尽几乎能听见它金属部件相撞的轻响。
弟子们急得团团转,将楼倒是淡定依旧。
他有条不紊地往炉里添最后的材料,炉内火焰受到他法术的控制疯狂舞动着,林尽看见罗妙妙一脸忧色地走到将楼身边,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但情况太乱,林尽没有听清。
最后,林尽看见将楼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匕首。
他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小臂。
他往炼器炉内加的最后一样材料,是他的血。
鲜血泼洒进器炉内后,原本躁动的器炉一瞬安静了下来,但那也只有一瞬。
因为下一刻,林尽突然察觉到一股强大气浪扑面而来,他看见将楼的器炉竟生生炸了开来,爆出的光芒是莹白色,莹白深处却还透着点浅淡的彩。
这次,震颤的不只是炼器炉,而是整个洞府。
林尽几乎站不稳,洞府内不断有碎石和粉尘砸落,很快,又一道气浪荡过,林尽来不及反应,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次睁开眼,林尽正靠在萧澜启怀里。
周遭人声嘈杂,和耳中嗡鸣混在一起,令林尽有些头痛。
一阵风卷过,掀起一片粉尘,林尽呛咳两声,艰难睁眼,看见大亮的天光,和一道笼罩在周边的柔和光线。
林尽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将楼的洞府已经塌陷,周边人都在忙着从废墟底下救人,流巽和摸鱼子也在其中。
他俩合力挪开一块大石,而后流巽神色焦急地从下面扒拉出一个人。
林尽看见,她面色明显一变。
那人一身衣裳已变得灰扑扑脏兮兮,林尽先前见他时,他一头长发还未尽白,可就在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内,他披散的长发已然如雪,被流巽从石块废墟底下捞起来时,他怀里还抱着一片刻有古朴花纹的灵铜碎片。
那片碎片,似乎来自将楼的炼器炉。
他怔怔地抱着那碎片,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老朋友就这样离开了自己。
片刻后,他又稍稍挪开眼,似有所感地仰头望去。
林尽也在那时才意识到,他们身上还落了一道不同寻常的光。
他茫然地顺着将楼的视线望去,只见光芒的源头竟是半空中漂浮着的一支灵笔。
那支笔笔杆纤长,其上刻着镂空花纹,通体是没有一丝杂质的白玉,气息古朴厚重,令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不断有灵流自笔身花纹中流出,竟像是缓缓展开了一幅山河画卷。
那些灵光呈莹白色,深处却透着五彩的光,那些光芒升起直射云层,竟生生拨开了华山顶部阴云,露出其后湛蓝清澈的天空。
充满生命力的柔和灵光洒在在场每个人身上。
“五彩神光……”
将楼在流巽的搀扶下站起身,“咣当”一声,他手中的器炉碎片掉在了地上。
风将他一头白发吹得乱舞,透着五彩的莹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他盯着半空中那支灵笔,神色愈发狂热。
“五彩神光!!!”
他一字一顿地喊出这四字,随即捧腹开怀大笑。
他似乎痛快极了,连小臂上的血一直在流也没发觉。
“成了,成了!”
将楼张开手臂,踉跄着上前几步,让自己尽可能地沐浴到更多的神光。
他神色隐隐有些癫狂,但更多的是尽力燃烧之后的酣畅与满足,后来,他似是站不稳了,他跪倒在地,但身形依旧挺拔。
“神器啊!”
将楼的嗓音都隐隐有些嘶哑,但他还是用尽浑身力气感叹着:
“我将楼炼出的,是神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