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三年,三月二十日晚。
那个万籁俱寂的夜,无人知晓,靖宝的心里经历了怎样的一场天崩地裂。
等她回过魂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阿蛮把七爷从床上拽起来;元吉端着脸盆进来;阿砚在院子里教狗二蛋打拳……
大家伙都和平时一样忙碌着,七爷除了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外,也无任何异常,早饭的时候还和陆氏几个说说笑笑。
只有七爷心里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今日一早要往国子监拜谒孔庙,题名立碑,把一众进士的名字刻在碑上,午后得去翰林院报到!
靖宝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的官位,从报到到正式入编上班,还有三月的时间,她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回临安府一趟。
临安?
离他够远的吧!
国子监依旧是那个国子监,但人已经换了一茬,见新科进士回来,监生们纷纷围上来。
“瞧,那就是钱状元!”
“啧啧啧,天庭饱满,耳阔鼻大,果然是状元之相。”
“呀呀呀,我看到靖探花,我的天,靖探花的皮肤可真白,眼睛可真水灵。”
“他是江南才子,不水灵才怪!”
钱三一和靖宝对视一眼,两人同时从鼻孔中呼出两道冷气。
钱三一:眼瞎吗,这小子哪里水灵?
靖宝:呸,耳阔鼻大,是贪财之相!
两人身后的汪秦生挺了挺腰板:算你们这帮小学弟有眼色,看得太准了!
众进士一路往里,直奔孔庙。
此刻的孔庙焕然一新,祭酒沈长庚为了这一天,已命人彻底清扫,连孔子他老人家的圣像,都擦过了。
靖宝进殿,第一眼就在众博士中找到了顾长平。
他穿一件天青色旧衫,不卑不亢地反剪着手,目光静静的与她的对上,嘴角微不可察的弯了弯。
靖宝下意识的也跟着弯了弯。
随即两人同时默契的挪开视线。
他(她)心里有我,所以,哪怕只能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都想给他(她)一记浅笑。
祭祀由沈长庚主持。
这人是一板一眼的性子,做事也是一板一眼的做。
点香,宣读圣旨,插香,叩拜……
一系列流程走完,便由等在一旁的工匠开始刻碑,沈长庚报一个名字,他刻一个。
报到探花郎时,顾长平抬眼,不想靖宝也正向他看过来。
这一回,靖宝逗留的目光久了些。
她看着顾长平的眼睛,胸口憋闷的要炸了,
昨夜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刻在脑子里,甚至倒背如流,可有什么用?
能抵什么用?
顾长平很聪明的只说他自己,只字没提到她,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不容许她做回女人。
求而不得的情愫在这瞬间疯狂生长,靖宝颓然垂下头,自己对自己骂了句粗话:这特么操蛋的!
……
祭祀结束,已近午时,进士们都聚在馔堂用饭。
这一回,靖宝他们坐的不是往常坐的餐桌,而是和博士们坐一起。
顾长平因为教出两个首榜,坐状元和探花中间,靖宝的目光就落在他交握的手上,沉默的出神。
直到端上菜,她才抬起眼,把筷子递到顾长平手中,“先生,请用!”
顾长平接过来的时候,指尖顺着筷子往下滑了毫厘,碰到了靖宝的手指。
他没有立刻挪开,而是轻轻往下一压后,方才抽手。
没有人看见。
这份偷来的、片刻的亲昵是属于他们的。
靖宝勉强克制着呼吸,手指僵硬着去扒饭。
这时,忽听得有人噗嗤一声笑道:“顾博士好福气,被罢了官还能靠学生复起,这可是咱们国子监头一份。”
说话的,是新晋的博士,姓王,王国公的远房亲戚,靠着王国公的关系硬塞进国子监做了博士。
靖宝心里正憋得慌,毫不犹豫地怼了回去,“这话说得太对了,我先生就是福气好,不光有我们这三个替他争气,还有锦衣卫的高抚镇和小徐将军也替他争气。”
钱三一笑着接话道:“先生啊,小徐将军昨儿还来信了,特意问有没有人欺负先生,若有人,先记着,等他回了京再算帐。”
汪秦生忙挺胸抬头道:“高抚镇也说过,欺负先生就是欺负他,只求菩萨保佑那人屁股上是干净的,否则落在他手里,就先试试他的手段。”
鸦雀无声!
针落可闻!
那王博士只是王家的远房,到底不敢造次,一张老脸青一阵,紫一阵,半个字都不敢往下接。
他哪里知道这三人进国子监前,就暗戳戳的凑在一起商量。
先生是罢了官又复起的,官职仅仅是个博士,国子监就是个小社会,肯定有人会迎高踩低。
如果有人能跳出来挑衅一下就好了,正好趁着他们三人都在,来个杀鸡儆猴。
这不,就有人撞到枪口上了。
对面的沈长庚伸出脚,踢踢顾长平的:小崽子们没白养,一个个都护着你呢!
顾长平夹了一筷子菜到钱三一碗里,再是汪秦生,轮到靖宝时,他把鸡汤里的鸡腿整个夹给了她。
然后,跟个慈蔼的长者一般,拍拍靖宝的肩,“少说话,好好吃饭。”
他掌心的温度隔着衣裳透过来,靖宝这才很缓慢的抬头看他一眼,嗡声道:“先生,你也多吃些!”
……
吃罢饭,按理进士们就该各自离开。
顾长平突然开口道:“你们几个要不要去先生房里喝盏茶再走。”
“要!”
靖宝胸口发闷,“以后再想喝到先生的茶,怕是难了!”
“什么难了,顾府你还去得少了!”钱三一瞪眼。
“我才是真正的难了!”
汪秦生冲顾长平撇了撇嘴,“请先生赐茶。”
三人簇拥着顾长平走路,靖宝因为最矮小被挤在中间,肩膀抵着顾长平的左手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顾长平的心跳似乎很快,心里既有些窃喜,又有些难过。
原来,他也和我一样翻涌着!
顾长平从前院子给了沈长庚,因为头一天入职,他还没有自己的院子,四人便去了沈长庚院里。
想到那几年,他们无数次的在这个院里被罚跪,三人不由相视一笑。
汪秦生指着地上:“这处是我常跪的!”
钱三一笑道:“你的边上就是我,咱们俩称不离砣,砣不离称,靖七,你一般跪这儿!”
“都坐下,我有话说!”
顾长平撩起衣衫坐在太师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