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士恒出了家门之后就漫无目的的走着,出了马市桥街,顺着鸣玉坊和河槽西坊之间的河槽街,向南缓缓而行。
此时约莫末时和申时之间,城外进城贩卖菜蔬、柴火等生活物资的乡民,此时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城回家了。
而在各府上当值的军士们,现在也开始陆续下值回营或是回自己家中去了。
街道上的走动的行人倒是兴盛了起来,不过河槽街相邻的两坊以商民居多,因此河槽街上的军士并不多,但是看上去也是一派车水马龙的景象。
当然在姚士恒眼中,北京城除了街道更宽敞一些之外,街市上的繁华景象可要比南京和苏州差远了。
且北方秋季风大,一旦起风,这北京城就像被灰色的风沙吞噬了一般,风沙过后,城内的一切都变得灰扑扑的了。遇到这种天气,他的鼻子能够难受上一整天。
站着高高的坊墙之下,看着街上往来匆匆的路人,姚士恒在这一刻,倒是真的分外怀念起,江南青山碧水的景色起来了。
“也许夫人说的也不错,还不如趁早归去,悠游于林下泉边,读上几本好书,做一个不问宦海风云的富家翁,足矣。”
姚士恒心中正蕴生退隐的念头时,突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个有点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
“子毅兄,何故在街上发呆?我刚刚叫了子毅兄好几声,你都没有反应啊,难不成在思念某位佳人?”
当姚士恒转过头去,却发现是云南道御史毛羽健叫醒了自己。而一辆马车正停在路边,兵部主事钱元悫正站在马车边,看到姚士恒转头看到了他,钱元悫微笑着对姚士恒拱手行礼致意。
姚士恒赶紧对着钱元悫回了一礼,然后对着毛羽健说道:“年兄,说笑了。吾不过是偶然起了思乡之念,不想这小儿女姿态却落入了年兄眼中,惭愧,惭愧。”
毛羽健不以为意地说道:“吾辈大好男儿,又有圣主在朝,现在正是大有为之时。子毅兄岂可做思乡之念,没的堕了志气。想不到今日能和子毅兄道左相逢,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子毅兄且和我一起去喝上一杯。”
姚士恒和毛羽健都是天启二年的同进士,两人有同年之谊。但是平日里姚士恒并不觉得自己和毛羽健有多么深厚的交情,而和毛羽健同乘一车的钱元悫,是天启五年的同进士,也是最先上疏攻击魏忠贤党羽的几人之一。
要是以往,谨小慎微的姚士恒一定会拒绝,他可不愿意卷入残酷的党争之中去。
但是今天心情有些抑郁的姚士恒的确是想喝上一杯,且又想着自己反正不久后大约就要归乡去了,和东林党人喝上一杯酒,还能喝出什么祸端来吗?
姚士恒对着毛羽健拱了拱手后说道:“那么愚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姚士恒的爽快,倒是让毛羽健愣了下,他还想着要怎么说服这位一向谨慎的同年,和钱元悫一起坐下喝酒呢。想不到这位同年,今天倒是转了性子了。
毛羽健反应迅速的抓住了姚士恒的手臂,拉着他向马车走去,口中还高兴地说道:“正好西山居进了一批佳酿,正要和子毅兄一起去鉴赏一二,今日我等不醉无归。”
西山居在咸宜坊内,靠近广济寺,在西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酒家。三人随即登车而去,过了不久马车就在一条胡同口前停了下来。
西山居传闻是一位勋贵的产业,是一座5进跨院带花园的四合院建筑群,门前整条胡同都是西山居的地方。
三人刚下马车,就有酒楼的知客迎了上来,看来钱元悫倒是这里的常客,那位知客大老远就认出了这位钱大人。
知客也不询问三人,就这么直接带着他们走过前院,穿过了花园来到了一间僻静的跨院内。
姚士恒也来过西山居几次,但也是第一次知道,这西山居内居然还有这么一个所在。
此院的装饰完全不同于外院那些,富丽堂皇以气派取胜的北方建筑风格,到有几分移步换景的苏州园林味道。
看着姚士恒目不转睛的看着这里的装饰,钱元悫微笑着说道:“此处乃是主人家自用的院子,常人难得一进。某和此处主人家有旧,所以才能偶尔借用,以慰思乡之情。姚前辈下次若是有意,可用某的名号自来便是。”
姚士恒微微有些惶恐,他赶紧说道:“不敢,不敢。此处用度应当不菲,愚不过一清苦之官,岂敢常来问津。”
看到姚士恒拒绝自己的好意,钱元悫微微一笑,并不着恼。他转过头去,对着迎上来招呼自己三人的跨院管事吩咐道:“今日某等前来,主要是为了尝尝进来的新酒,你可有什么介绍吗?”
跨院的管事是个30多岁的伶俐人,他口齿清晰的替三人介绍了,西山居日前进来的三种新酒。
听完介绍之后,钱元悫对着毛羽健拱手说道:“毛前辈是酒中圣贤,这选酒一事,还是毛前辈来定夺吧。”
毛羽健微微点了点头,当仁不让的对着管事说道:“这酒水就上玉液白,这菜式吗便以苏茶为主,另外加上两道煮鲜肫肝和玉丝肚肺……”
三人论了序齿,毛羽健坐在上首,姚士恒居中,钱元悫坐于下首。三人闲聊了几句后,管事便带了一坛五斤装的玉液白回来,请三人过目后,方启了酒封。
这酒封刚一打开,一股酒香就扑到了姚士恒的鼻前。“果然是好酒。”姚士恒不由自主的赞叹道,这一刻他肚子里的酒虫完全被勾起来了。
“子毅兄都说是好酒,那我一定要多饮上几杯了。”毛羽健呵呵大笑地说道。
姚士恒被毛羽健说的有些脸红,席间一时欢笑一片。随着冷热熟食的上来之后,三位16、7岁的美貌小婢站在三人身边,为他们斟酒布菜。
开席不久,又有一位穿着绿衣的小娘子提着一把提琴走了进来,请三人点唱。
三人之间互相推辞了几句之后,推脱不过的姚士恒便对着小娘子说道:“那便来上一套‘半万贼兵’吧。”
这绿衣小娘容貌只是平常,但是弹琴的技艺和歌喉却是一等一的好,以姚士恒看来,几乎有吴中名家的水准了。
有美婢在侧,美食当前,美酒在口,美乐在耳,姚士恒恍惚之间似乎已经回到了,在家乡和友人聚会的场景。
在这一刻,酒酣耳热之后,他对于钱元悫、毛羽健两人的最后一丝戒心也放下了。
三人谈论诗词、字画、古董,一时之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姚士恒自觉自入京以来,就数今日最为快活。
心境一开,这三人的酒量也是大涨,5斤装的玉液白旋即被三人喝的只剩下了小半坛。
姚士恒、毛羽健饮的最多,他们两人往往是酒到就杯干,而钱元悫却每每只是略一沾唇就放下了。
看到姚士恒酒已经喝的差不多之后,钱元悫借口要谈些私事,遣走了屋内的外人。
当房间内的婢女和仆役都出去之后,钱元悫不由对着姚士恒询问道:“不知子毅兄对这朝廷清理科道言路怎么看?”
姚士恒酒意上头,那里还会去深思自己身在何处,他哐当一下就放下了酒杯,口中含糊不清的抱怨道:“祖宗法制,这科道官乃是为朝廷澄清吏治而设,也是陛下耳目之所寄。如今陛下被奸人蒙蔽,堵塞言路,自去耳目,如此治国,可乎?”
钱元悫和毛羽健相视而笑,觉得此人可用。这毛羽健酒量颇豪,和姚士恒所饮酒水相去不远,但是依旧神智清明。
毛羽健此时不由开口试探着说道:“子毅兄既然知道,此次清理言路,乃是奸党作祟,何不奋起上疏?让陛下幡然醒悟,驱逐奸党,则兄之大名将震动天下。”
姚士恒眼神迷离,两颊绯红,他摇着头说道:“吾为臣子,陛下为君父,臣子怎么能直斥君父的过错呢?吾当远离庙堂,效仿和靖居士,泛舟于江湖,洁身自好矣。”
对于姚士恒的反应,钱元悫和毛羽健有些傻眼,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两人面面相窥之后,不由开始从旁劝说,希望姚士恒放弃这个消极的想法,而是起来和奸党抗争。
然而一个酒醉的人是无法被说服的,钱元悫和毛羽健的劝说反倒激发了姚士恒求取的心理。
他大呼小叫的让管事拿来纸笔,他要写一封辞官疏。此时钱元悫和毛羽健终于确定,姚士恒这是真的喝多了。
“此人的酒品可真不怎么样。”钱元悫心中有些愤懑的想到。为了安抚姚士恒,不让他继续吵闹下去,钱元悫无奈的叫人拿来了纸笔。
姚士恒文不加点,旬刻之间就写了一篇千余言的上疏,然后就伏在案上呼呼睡去了。
钱元悫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无奈地说道:“今日还是就此作罢,来日再说。先找人把子毅兄送回去吧。”
毛羽健目不转睛的看着手中墨迹未干的上疏,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回应道:“非也,非也,吾等大事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