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尔耕喊出的话语不仅让庄客们感到诧异,连锦衣卫、京营的军士也错愕不已,至于在他身边的崔应元差点想要上前摇醒,被他认为惊吓过度失常了的田尔耕了。
曾经被田尔耕视为难以出口的言语,在他结结巴巴的说出第一句之后,就开始毫无窒碍的从口中涌流而出了。
看着台下的庄客的注意力终于被自己吸引之后,田尔耕紧张而又激动地喊道:“难道你们就打算这样把人打死了,就算讨还公道了?”
“这些庄头、伴当平日里尽欺负我们这些庄户人,官老爷你不是来替我们主持公道的吗?为什么不让我们打他呢?”人群中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道。
随着这个声音的回答,庄客们也纷纷发声附和着,眼里流露出了对田尔耕和身边军士不信任的眼神。
田尔耕没有在意刚刚说话的人在语言中的不恭敬,而是继续喊道:“这当然不是公道,这不过是私人的泄愤而已。如果要讨还公道,你们就应该把自己受到的委屈一件件的说出来,然后让他们为自己的罪行和错误接受朝廷的法办。如果就这么把他们打死了,你们的冤屈谁会晓得呢?外人不知道他们是因为犯了什么罪而死的,他们只知道皇庄之内发生了民变,打死了人而已。你们现在不是在讨还公道,而是帮助他们掩盖罪行。”
看着往日在村子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张英,现在却抱着头躺在地上呻吟着。叶柒心头感到畅快了许多,他咬了咬牙突然走出了人群,仰着头对着台上的田尔耕说道。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你们这些官老爷事后会不会收了好处就把他们给放了呢?”
“是啊,是啊,这些庄头、伴当认识不少贵人,要是把他们给放了,回过头来报复我们该怎么办。”
“大胆,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这么和大人说话……”杨寰看到原本和军士互相推搡的庄客们,在田尔耕三言两语之下安静了下来,顿时想着要在大人面前表现一二。
他看着一名年轻庄客居然敢无礼的站着抬头和大人说话,顿时带着两名锦衣卫上前,意图惩戒一二,顺便杀鸡儆猴,震慑下这些无知的村夫。
原本在田尔耕的言词下稍稍安静的庄客们,顿时开始有些不满了,几名少年拦在了杨寰等人之前,不许他们去抓叶柒。
看着原本有些冷静下来的庄客们,被杨寰的举动又刺激的蠢蠢欲动的时候,田尔耕心中对杨寰这个心腹,顿时破口大骂了起来。
“这个蠢货,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田尔耕心中如此想着,但是他的嘴里可没有停下来,他语带愤怒的呵斥道:“住手,杨寰你给我退后。”
听到田尔耕恼怒的声音,杨寰这才发觉自己似乎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他讪讪的放下了按着刀柄上的手,悄悄的向后退了4、5步。看着台上的官爷呵斥了自己的属下之后,庄客们才松了口气。虽然他们现在的情绪被刺激的异常兴奋,但是台上的这位官爷毕竟一直在帮助他们。
而且这位官爷说他代表的是陛下,因此这些庄客并没有冲破最后一道理智的约束。他们始终期待着,这位代表陛下的锦衣卫老爷能替他们出一口恶气。
田尔耕看着站在人群前面的叶柒,眼中迅速闪过了一丝不快,不过他脸上却挂满了微笑说道:“你有这个担心,也是应该的。既然你们不放心,他们能否得到一个公正的审判,那么你们可以推选出几位德高望重的代表,一起参与对他们的控诉和审判。我看你如此正义直言,可见应该在村子的风评不错,可以当做第一个村民代表。”
本打算一言不合,就鼓动庄客们冲垮眼前这道,单薄士兵组成的拦阻防线,先把张家五兄弟干掉再说的叶柒,听了田尔耕的回应,顿时有些迟疑了起来。
在皇庄内也算是一位伶俐人的叶柒,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自由出入皇庄和顺义城内的庄客。
管事太监在顺义开着一家小小的酒楼,而叶柒一家却有着一手酿酒的手艺。利用皇庄生产的粮食酿酒,然后在顺义发卖,正是管事太监捞取外快的手段之一。
正因为能够自由的外出,所以叶柒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是最知道,这些皇庄内的管事太监、官校、庄头、伴当是一群多么无耻和残忍的人。
所以之前他一直阻止几名少年出去,生怕和张家兄弟结下仇怨,而事后招来报复。
但是随着严婆婆的出现,这些少年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冲出去指证了张家兄弟。
皇庄的庄客生活艰难,租税重不说,还要忍受管事太监、官校、庄头、伴当的欺负和剥削。庄客们能勉强撑下去,大多需要互相扶持,因此大部分庄客之间的关系都比较团结。
叶柒看着这些少年长大,他们之间亲如兄弟。死了一个严家的浩哥儿已经让他自责不已,埋怨自己当初为何要跟随父亲跑了一趟远途,结果村子里没人拦住浩哥儿的冲动,导致了严家悲剧的发生。
而现在,既然几位少年已经冲动的出去指证了张家兄弟,了解张家兄弟狠毒性子的叶柒,就不打算让张家兄弟活着离开这个会场了,他推波助澜的帮助煽动了庄客们的愤怒。
叶柒打的主意就是法不责众,只要大家一拥而上,打死了张家兄弟,想必官家是无法追究这么多人的。而事后他也打算逃离村子,去南方谋生去了。
然而台上那位锦衣官爷出乎意料的举动和言辞,却让庄客们迟疑了。一时冲动之下,叶柒猛然跳了出来,希望能戳破这些官老爷们的谎言,让庄客们不要上当。
但是传说中横行不法,能止住小儿啼哭的锦衣卫官爷,居然没有用权势压迫他们这些卑微的庄客们屈服,反而同意让他们自己推选代表出来参与审判,这让叶柒顿时愣住了。
在叶柒发呆的时候,一位40多岁的中年汉子,鼓起了勇气对着台上的田尔耕询问道:“这位官爷,你说的可是真的吗?你真的是来给我们主持公道的吗?”
田尔耕看着这位中年人笑着说道:“就算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陛下。陛下既然说要给你们一个公道,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吗?”
一名老年庄客突然发声说道:“戏文里说,皇帝都是金口玉言,这位官爷既然说是万岁爷的意思,那么他一定不会欺骗我们这些穷苦人的。”
这位老人说完,就对着西南京城方向跪倒在地,口中念叨着:“万岁爷圣明,记挂着我们穷苦人,原佛祖保佑万岁爷长命百岁……”
有着这位老人的带头,场内的庄客们都纷纷跟着跪了下来,对着北京城的方向赞颂皇帝圣明了。
随后庄客们迅速推选出了9人,加上田尔耕指定的叶柒,共有10位代表。
这10人都是这个村里比较有威信的人物,在他们的协助之下,会场的秩序顿时变得整齐了起来。
庄客们控诉这些庄头、伴当的罪恶时,虽然情绪激动,但是不再有刚刚混乱差点出现暴动的迹象了。
张英刚刚被几十人围殴,再加上之前又被打了10棍,现在已经差不多去了半条命了。
看着张英的下场,张家剩下的几兄弟和其余的庄头、伴当都变得异常老实,对于这些庄客们的控诉一一承认。
负责记录控诉内容的锦衣卫书办,虽然经历过不少锦衣卫内部的黑幕,但也依然被这些庄头、伴当的恶行所震撼了。
锦衣卫再怎么作恶,好歹也有个底线。而且东厂和锦衣卫办事一般也就两个目的,一个是争夺权力,另一个则是求财。
但是这些庄头、伴当害人,有时居然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想要取乐而已。
根据这些罪行的记录,张家兄弟除了最小的一个,和其他庄头、伴当中的三人,合计7人应该判处死刑,而40多人中有近20人应该发配边疆充军,剩下的人则是关押2-3年不等。
皇庄的执法系统,一向属于司礼监管辖,地方、刑部、大理寺都无权过问。但是仅仅一个村子就要判处7人死刑,就算是田尔耕心里也有些不安起来了。
三个皇庄大约有近30个村子,按照这个比例,基本上会有2-3百人会被判处死刑。
明朝虽然有死刑249种,另有《杂犯》死刑13种、《问刑条例》死刑20种。但是死刑勾决的权力在于皇帝手中,为了稳定社会人心,大明皇帝一般都采取慎杀的态度。
除了太祖、成祖时期,其他大明皇帝处决死囚的年份,一年从没有超过1000人的,甚至还有一年只处决了10几人的年份出现。
现在清理区区三个皇庄就大概要处死2、3百人,田尔耕唯恐这会让崇祯对他感到不满,认为他是一个酷吏。因此入夜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内,反复思索着关于刑罚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