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教宫离开,坐上了马车之后,宋献策才发觉自己的内衣已经是湿漉漉的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刚刚从一只老虎的嘴边成功的脱逃了出来,这让他不由心有余悸。
坐在他身边的彼得·纳茨虽然很好奇,宋献策和恐怖的红衣主教究竟谈了些什么,但是他内心对于红衣主教的恐惧感还是压倒了自己的好奇心,一路上终究什么也没问。
可是当马车远离了主教宫之后,宋献策却突然打破了车厢的沉默,用中文向他发问道:“彼得,你想不想成为一位大人物?”
宋献策的问话突如其来,彼得·纳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好半天他才不知所措地回道:“您是指什么样的大人物?”
宋献策看着马车外的街景,慢悠悠地说道:“自然是能够左右一国之政治的大人物,就好似红衣主教在法国的地位。”
彼得·纳茨完全没能抓到对方的意图,只能顺着对方的言语说道:“成为法座这样的大人物,这是世上大多数人都想实现的愿望,可我只是一个区区的荷兰省议员……”
宋献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而看向了他,在宋献策宛如能够看穿人心的视线里,彼得·纳茨下意识的住了口。宋献策的目光这才稍稍变得柔和了一些,对着他说道:“不要妄自菲薄,红衣主教踏上仕途的时候,起点比你也高不了多少。想要成为一个大人物,除了机遇和实力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对于自身信念的永不质疑。机遇可以寻找,实力可以培养,但唯有自信是外力无法给予的。如果你对于自己都没有信心的话,那么就当做没有听到我刚刚说的话吧。”
宋献策说完就再次将目光转向了窗外,似乎刚刚他说的话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但是宋献策能够坦然放下,并不代表彼得·纳茨真的能够听过就算。
对于宋献策在阿姆斯特丹和巴黎两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彼得·纳茨早已经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心甘情愿的为宋献策在鞍前马后的效力,犹如是这位中国使节的一名仆人一般。
彼得·纳茨刚刚也许还在怀疑宋献策的话语中隐藏着什么阴谋,但是看着对方别过头去,似乎想要中止这场谈话时,他的心里顿时犹如一百只老鼠在心里乱抓乱挠一般,再也沉不住气了。
不管宋献策想要图谋什么,对于彼得·纳茨来说,这也许是他唯一一次有成为真正的大人物的可能。能够成为法座这样的大人物,就算是把共和国出卖给魔王撒旦,他也觉得是值得的交易。
因此,仅仅是几个呼吸之后,彼得·纳茨便不由挺起胸膛向着宋献策说道:“其实,我对成为法座这样的大人物还是很感兴趣的,如果阁下能够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将会成为阁下最为忠诚的仆人。”
宋献策听了不由回头看了看他,眼中闪过了一丝捉摸不定的神情,他看的彼得·纳茨诚惶诚恐的低下了头去,方才微笑着说道:“想要成为一位大人物,对于现在的欧洲来说,其实并不如你想象中的这么艰难。在我国,有这么一句谚语:乱世出英豪。现在的欧洲就是英雄豪杰最容易冒出头的时节,虽然彼得你距离英雄豪杰,还是相差的很远。不过在我国的支持下,鱼目未必不能混珠。”
虽然彼得·纳茨对于中文还算是掌握的不错,但是对于中国的典故和成语他还是难以理解的,因此他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鱼目混珠?这是什么意思。”
宋献策摆了摆手,哈哈一笑地说道:“不过是个典故,你不知道也无所谓。既然你想要成为一位大人物,那么你知道共和国的根本利益是什么吗?”
彼得·纳茨顿时振奋了一下说道:“这个我知道,自然是获得共和国的完全独立,打败可恶的国王陛下。”
宋献策却收敛了笑容,好不容情的训斥道:“错,只有那些被情感蒙蔽住了头脑的蠢货,才会把共和国的独立和打败国王联系在一起。”
彼得·纳茨心里虽然有些不服气,但是出于对宋献策的敬畏,他还是摆出了虚心求教的姿态,“那么在阁下看来,共和国的根本利益是什么?”
宋献策胸有成竹地说道:“自然是共和国周边力量的均势,共和国的独立地位并非取决于自身力量的强大,而是在于外部势力的均衡。而共和国的商业利益同样取决于一个互相制衡的欧洲,而不是某国独大的欧洲。如果共和国的周边只有一种强大的势力,那么共和国除了屈从于此种势力之外,就再无其他之选择。而一旦外部势力失去了平衡,共和国内部的政治斗争也将会一边倒,对于你这样的小议员来说,也就失去了上进的可能。”
彼得·纳茨花了好半天才算是消化了宋献策这番话语的信息,他有些懵懵懂懂地问道:“按照阁下的说法,我们将西班牙人从尼德兰南部彻底赶出去,反而不利于共和国的独立了?”
宋献策笑了笑说道:“独立是什么?是空有一个独立国家的名目,却不能自由决定本国的内政外交,叫独立。还是保留一个无法干涉共和国事务的君主,把共和国的内政外交都掌握在共和国的人民手中,才叫做独立?以目前的欧洲战争进程来看,西班牙人的失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虽然神圣罗马帝国和西班牙王国同属哈布斯堡皇室,但是双方毕竟还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因此当这场战争失败之后,两国必然会因为战败的责任和利益损失问题而分道扬镳。系于血脉上的同盟被瓦解之后,法国的崛起自然也就成为了必然之势。当西班牙压迫共和国取消独立时,尚有英法从旁协助共和国反抗西班牙。但是当一个强大的法国出现在荷兰周边时,共和国打算以什么来维护自身的独立?”
彼得·纳茨被宋献策描绘的共和国未来惊讶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才勉强地回道:“也许英国人不会坐视共和国被法国人吞并的,而且法国和共和国这么友好,它为什么要入侵共和国呢?”
看着彼得·纳茨流露出来的侥幸心理,宋献策摇了摇头不屑地说道:“英国现在还有余力关注共和国的独立地位吗?更何况,陆权国家只能依靠陆权国家加以制衡,荷兰和法国之间可没有海洋可供英国人防守。至于法国人的友谊,你们如此畏惧法国的红衣主教阁下,却相信法国对共和国抱有一种莫须有的好感,这种天真也真是太让人发笑了。我倒是觉得你们应该从另一个方面去看待这件事,老虎帮助麋鹿打跑恶狼,也许并不是爱上了麋鹿,只是为了保卫自己的食物。”
宋献策恶毒的比喻,并没有让彼得·纳茨感到愤怒,他倒是真正为共和国的未来担忧了起来。虽然为了出人头地,他并不介意出卖共和国的利益,但是如果对方根本都不需要他们这些人的投靠就能吞下共和国,那么他倒是自觉的转回到了一名爱国者的立场。
只不过以彼得·纳茨的智慧,不管他多么的绞尽脑汁,也是无法从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中找到一个化解共和国危机的办法的。在独立唾手可得的局面下,他如果站出来大声疾呼应该保留西班牙国王对于共和国的宗主权,估计他首先就会被人民的怒火撕成碎片。
因此在沉思了许久之后,彼得·纳茨不由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宋献策,口中喃喃地说道:“阁下说的不错,也许保留西班牙国王对于共和国的宗主权,对共和国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共和国的民众是不会认同这个方案的。这么多年的战争,人民对于国王的仇恨已经超过了独立本身,不彻底推翻国王的统治是不会罢休的。而且共和国的执政也是不会放弃独立战争的胜利,从而推却一顶解放了共和国的桂冠的。难道我们需要寻求哈布斯堡皇室的帮助,才能消除法国人对于共和国的威胁吗?但是,双方的宗教信仰……”
宋献策迅速的打断了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不行,如果让哈布斯堡皇室吞并了德意志地区,双方未必会互相牵制,倒是有可能互相妥协瓜分了共和国。想要达成共和国外部的均势,就要先达成海陆势力的平衡。
正所谓三足鼎立,海上三足自然是共和国、英国和法国,凭借着英、法两国的互相提防,共和国海军才能够掌握欧洲的海上霸权,从而取代西班牙和葡萄牙这些曾经的海上帝国。
而陆上的三足,西班牙王国在眼下这场战争中的失败,将使得西班牙王国的陆上势力完全退回本国,重新变回欧洲的二流国家。如此一来,欧洲西部的陆上霸权将会在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之间决出。
这两个国家无论谁想要赢得欧洲的霸权,都必须将德意志地区消化下去,而共和国将会在这场陆上霸权的争夺战中成为牺牲品。不管是法国还是神圣罗马帝国,都不会坐视一个拥有强大海军和富庶的共和国成为对方的盟友和一部分。所以下一场战争一开始,荷兰就必须被迫选择自己的立场,从而成为敌对者的首先打击。
因此想要在陆上制衡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荷兰就需要第三个陆权国家的保护。在我看来,丹麦、瑞典、波兰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想要获得一个足以牵制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的陆权国家,最终还是要着落在德意志地区。
荷兰需要一个把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国排除在外的德意志统一王国,这个国家的出现将彻底粉碎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独霸西欧的野心,也是确保共和国独立的关键。
当然,在促成这样一个王国形成的过程中,将造就无数的大人物,而这也就是你,彼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