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宫中人心惶惶的宫禁,竟然只持续了一夜和半日,就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宣布放开解禁了。
一切正如光渡所言。
所以光渡从太极宫出来的时候,见到了卓全弯得更低的腰,和更显亲近的神色。
在这皇宫中生存,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体察上意。
而光渡在持续证明他对于皇帝的影响力。
卓全跟在皇帝身边已经足够久,许多朝臣都与卓全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卓全从来都用不着去特意讨好谁,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
但这个光渡不一样……很不一样。
卓全见过皇帝身边有许多人来来去去,仔细算算,光渡跟在皇帝身边的时间并不是最常长的,可展现出来的手段,却是卓全最不敢小觑的。
如今来看,以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绝不会是昙花一现。
宋珧被卓全领过来的时候,光渡能一眼看得出来,在分开的这几个时辰里,宋珧被照顾得很好。
他看上去有点困,但肚皮吃得有点鼓,看到光渡出来的时候,还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
光渡和卓全道谢。
卓全笑眯眯地客气了几句,才与光渡分别。
光渡离开太极宫时,张四就无声无息地跟在了光渡的身后,卓全目送他们离开,身后传来了皇帝的传唤声。
皇帝头疼了一整夜,只在光渡的陪伴下小睡了两个时辰,光渡离开后,卓全进来伺候梳洗。
皇帝淡淡开口道:“御上新贡的新果,新上的贡缎,还有温养滋补的药,都挑好的给光渡送一些去,他本就底子虚,又干熬了一宿,叫他好好养养。”
卓全应是。
沉默了一会,皇帝又道:“之前的宫禁倒是别有用途了,也算是封死了药也氏遇刺的消息,卓全,你亲自去处理,控制好宫内流出的信息。”
卓全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诺。”
“先全力去救药乜氏,用最好的药。孤把自己从宋国请来的神医,都给她派过去了,这个药乜氏,必须得给孤救回来。”皇帝露出疲惫的神色,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虚陇……孤用了快二十年的老人,从来都没出过差错,却没想到一出岔子,就给孤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理由何其荒唐,孤都没脸往外说。”
…
光渡抬头看着天边的霞光,与他昨日入宫时何其相似。
他已经在宫中待了整十二个时辰。
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有许多是明面上不能为人所知的,但也有一些至今沉没在暗涛之下,翻涌不息。
虚陇那副手王甘,已经被押入大牢。
王甘怎么处置,怎么定罪,全看之后药乜氏是否有命活得下来,以及她兄长是否愿意为她出气。
但即使是处死王甘,也只是对虚陇有所限制,等王甘确定了结局,他就是一枚可以随时被放弃的“卒”。
棋盘上的“将”还在行动,光渡坐在棋盘的另一侧,还远远没有到可以鸣金收兵的时刻。
光渡的身边,是与他并肩前行的宋珧。
是一切变故后,仍稳稳待在他身边的人。
宋珧一夜未睡,倒还没有露出疲色,双手将那箱子斜挎在身前,看得很紧。
只怕出宫之后,宋珧还是不得休息。
他还要研究那刻解药,那是让光渡不再受制于人的关键。
宋珧今年十八,与光渡同岁,他潜心从医也不过寥寥四、五年而已,这个解药的难题别说交给他,就是交给极有声望的年长医者,也都很难给出任何确定的答案。
但光渡手中,其实没有那么多的选择。
皇帝派来的张四在明面上看着他,虚陇一直在暗里盯着他,他行动颇受掣肘。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他相信宋珧。
皇帝果然听从了他的建议,城门出入口设置岗位,严查来往人士与货物,光渡用司天监少监的符牌优先离开,他身负官职,不是白衣,不用像寻常百姓一样排队。
出宫后,光渡没有去往自己城中的住宅,他带着张四与宋珧在城门落钥前,离开了中兴府。
光渡想,如果自己所料无误,李元阙如今就在城里。
而中兴府城墙高耸,城门又严加把守,就算李元阙想出城,怕是也要费些功夫。
光渡待在城外,李元阙反而很难找上他。
他刚刚给李元阙泼了一身脏水,还不知道李元阙作何反应。
他也不是很想知道。
但他不想再被李元阙追过来按在地上,身上再多添一些难以解释的伤。
光渡任职的司天监,与他兼任的火器厂,是两处不同的场所。
司天监在贺兰山北,火器厂靠近腾古拉沙漠,都在荒郊野外,离中兴府距离不短。
从中兴府出城后,光渡骑快马,也需要近半个时辰到司天监,而火器厂比司天监还要远,需要再近一个时辰才能到。
往日里光渡并不是每天都往返,但今日,他亲自将宋珧送去了火器厂。
火器厂地处僻静,一个孤单单的院落独立于沙漠之旁,此处院子进出都有着严格的规定,里面的工匠即使想采购原料,也都是要有专人陪同。
倒不是光渡苛待工匠。
实在是这些年里,只要是光渡手下的人落单后下落不明的,着实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人。
因此光渡也在皇帝首肯后,为火器厂配备了一小队人手,每隔数日都有专人采购物资,若是工匠需要出门,需要提前申请,光渡会专门调人过来陪伴同行。
光渡走进火器厂,众工匠见到光渡,都露出了关切的神色。
昨天夜里宫中急讯,他们火器厂被侍卫带走了两个人,如今光渡只带着宋珧回来了,大家自然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宫中意外爆炸,老李还在宫中协助调差,最迟后天就能回来。”
光渡将可以摆上明面的信息,给火器厂的工匠们通了个气,然后交代道:“也就是这两天,宫中肯定还会来人查咱们这里的库房与账目,一一核对所有火药原料的用途,格隆,准备这一年来所有的入库账目和消耗报损单,我等下就过去验看。”
“至于宋珧……”光渡转过视线,“你熬了一夜,先回去休息,你住我的房间。”
光渡把火器厂的房间让给了宋珧。
火器厂这边光渡有专人把守,宋珧在这里更安全,况且宋珧需要单独的空间研究解药,总不能去住多人宿舍。
光渡短短几段话,安抚住了众人情绪,交代清楚了工作顺序。
但还是有人关心道:“光渡大人,听说你也一夜没睡,要不先休息一会,再去看账?毕竟身体要紧。”
光渡应道:“我心中有数。”
光渡检查过进度后,就离开了众人视线,好几个工匠这才将粘在他身上的眼神扯了回来,各回各的位置,继续起了手头的工作。
光渡先把宋珧送去了住房。
此时外面匠人都在工作,连张四都被光渡短暂支开,此时屋子里只有宋珧一人。
难得光渡身边没人,宋珧立刻打开箱子,弹出暗格。
“东西给你。”宋珧将那个要命的钱袋,重新塞回了光渡手里,这才长出一口气,“太惊险了……幸不辱命。”
光渡不为所动,“还要劳烦你再帮我保管一阵子了。”
宋珧傻眼了,“啥?哥,不是,这种东西,你放在我这,是想让我天天晚上都睡不着吗?”
光渡安静地看着他。
宋珧坚持跟他对视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受不了道:“好好好,放我这,都依你。你别这么看我,你这么看人,谁能拒绝你?”
“多谢。”光渡沉吟片刻,“你在宫里遇见那位师叔,他是宋地有名的医者?”
宋珧想了想:“我那位师叔?他挺厉害的,但他也是有脾气的,看病挑人,宋国有地方官以百金求诊,他照样甩脸子不去看,就因为那是个贪官,我师父说他脾气轴,这样下去,早晚被人麻袋套头上绑走。”
光渡想了想,这位老先生被皇帝的人麻袋套头上绑过来的可能。
“那你可知,他擅长什么?”
宋珧思索道,“我这位师叔,擅针灸,擅治外伤,就连常人不敢轻易做的断肠续接和金针拨障术,他都游刃有余,不在话下。”(1)
师叔擅长的医术,宋珧其实也很有兴趣追过去学学,但他始终记挂着光渡的毒,因此他在宋地也都是以学药为先的。
他师父就擅毒擅药,所以宋姚就在那鸟不拉屎的荒山里陪着蹲了一年多。
宋珧本来还想再和光渡说两句,可张四回来得太快了。
他一转头,就看到张四沉默又高大的身影,抱着手出现在屋门边了。
所以宋珧只能白眼一翻,“知道了,我先睡一觉,一切都听你的。”
这人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宋珧看得烦躁,于是将被子拉到脸,倒头睡回床上,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但他也是真的累了,一晚上的精神紧绷,终于在这个时候得到放松。
光渡关门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宋珧被窝里响起有节奏的鼾声了。
宋珧可以睡下了。
但光渡还不可以休息。
火器厂里面有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装满了各种账本、图纸与书籍。
光渡走进这间平常用来处理事务的小书房。
格隆正在把一沓沓的文书往桌子上搬。
本就不宽敞的房间,显得愈发狭窄,满地书本与账目,柜子上放了一半各种材料,几乎难以下脚。
光渡就着干净的水,吞了两粒抽屉中备着的药丸,火器厂中,硝石是必不可少的原材料,光渡又在此主事,在这里常备着一些缓解症状的药。
格隆是光渡亲自指定的帮手,他个子虽然瘦小,动作却很麻利。
“光渡大人,这些是你要的账目,我马上去库房清查一遍材料余量,再以此检查这半个月的所有单据。”
格隆干练地汇报了一遍最新的账目,然后说:“明早前,我会将校对过的最新账目,呈到光渡大人桌上。”
光渡温和道:“估计要熬上一夜,你要辛苦了。”
格隆粗声粗气道:“不辛苦,光渡大人才是要多多注意身体,我过去了。”
格隆退出的时候,很警惕地瞥了一眼甩不开的张四。
张四将格隆的敌意看在眼里,但他心中却不屑于计较。
他还不至于为难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
张四知道光渡在这个火器厂里,用人颇有些不拘一格,只要有能力,不论出身,不问过往。
这里面有宋国的庶民,有在蒙古过来的流浪部族,还有一些特别出身的人才,比如说刚才出去的这个管理账目的格隆。
就算是她女扮男装,声音放得再粗,脸涂得再蜡黄,在张四这样的行家眼里,也是一眼露馅。
张四一向少言寡语,竟也劝了一句:“光渡大人,你一夜未睡,需要休息。”
光渡摇了摇头,“昨夜炸毁春华殿之事,宫中定会有人过来校对火器厂近几个月所有的原材料走向。”
“而火器厂、军器监库房的出入明细,更是调查重点,皇上早晚会派人来清查一次,我既是主事,就必须保证账目与库存全部对得上,不出一点疏漏。”
话已至此,张四无法改变光渡的意愿。
光渡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是你累了,就倚在边上歇息会,我一直都在屋子里,你也不是铁打的,不用陪我干熬着。”
张四愣了一下,才看向桌案后的光渡。
可是光渡已经埋首于浩大的账目中,没有再将目光分给他。
这是以往光渡从来不曾分给他的关注。
自然的关心,一句随口的叮嘱,如此平凡,却显得如此珍贵。
张四知道,自己这样的存在,是无比令人厌恶的。
近三年来,他从早到晚都在光渡身边,那不只是守护,而是监视。
他需要向皇帝汇报光渡每天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
光渡从来都心知肚明。
没人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盯着,而光渡已经足足忍受了他几近三年。
但他们关系最冷淡的时候,光渡也只是把他当做空气,从来不曾借故发作打骂于他,也不曾在吃食住宿上故意苛待他。
这已经是光渡的胸怀和涵养了,他原本已经别无所求了。
张四从不曾想过,原来光渡还能待他更好。
只因他和光渡有了秘密,只因他第一次为光渡在皇帝那里隐瞒,于是……光渡待他也和以往不同。
张四并不觉得累。
此时此刻,在光渡身边待着,就让他从心中翻涌着热气,浑身充满了干劲。
如果皇帝知道了他对光渡的心思,皇帝不会轻饶他,张四无比清楚。
可只要能待在光渡身边,每天看着他,张四又怎能拒绝?
“对了,从宫中回来,一直没有机会问。”光渡埋首账目,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问,“药乜氏在太医院遇刺的前后经过,陛下是不是亲口问过你?”
张四:“是。”
“我大概知道你说了什么,但是下次,你不可以这样了。”
光渡从账目中抬起了头,深褐色的瞳底无比幽深。
他定定看着张四,“陛下擅于见微知著,召见我时竟对于太医院变故一事只字未提……我就觉得,定然是你说了什么偏袒我的话,陛下才一句不问我。”
从张四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光渡知道自己猜得分毫不差。
张四确实没有特地去告状,只是在以往公事公办的汇报里,稍稍暗示了一下王甘当时对光渡并不规矩的意图。
这些小小的细节,恰到好处地穿插在张四如同往日一样的单调叙述中,恰似无痕。
皇帝看上去神色如常,似乎没有留意到张四的小心思。
张四以为,他这样可以帮上光渡的忙。
光渡神色很认真,“张四,你要和两年前一样,你看着我,却又完全看不见我。”
张四脸上唯一那一点鲜活的神色,渐渐淡去。
他沉默地看着光渡。
“我们的皇上非常谨慎机敏,如果他留意到你的异样,那么,你就会离开我身边。”光渡语气平淡地说,“不要再试图为我说话,以前怎样,以后就怎样,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任何对我的偏心。”
被光渡提点后,张四后背都冒出一层冷汗。
他认真点了点头。
见张四做出保证,光渡严肃的神色才柔和下来。
“……我知道,你只是想帮我。”
光渡没有笑,但素日里那双冷漠的眼中,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暖意。
如春雪初霁,只是为了融化那一点点坚冰,就足以让人赴汤蹈火。
就像宋珧不曾说出口的。
他有这样一副皮相,又是这样有魅力的人,没有人能拒绝他。
光渡宛若叹息:“张四,你若是想留在我身边更久一点,就不能改变任何你原本的做法。因为,如果我无法摆脱监视,那我至少希望,那个人能一直是你。”
这位精于中原诗词雅赋的皇帝,除了于书画上的造诣传名之外,他还是夏国的统治者。
若真的只是一介文人雅士,他做一个闲散贵族,便足以一生富贵无忧。
可他选择了夺位而上。
那么再温和文雅、礼仪无缺的外象,也终究只是披在外面的皮囊。即使他将这层文质彬彬的皮批上,也难以改变里面藏着凶猛掠夺的骨肉。
光渡声音很轻,宛若叹息。
“所以,张四,在面对我们的陛下时——你必须要更小心一点。”
…
第二日中午时分,光渡终于处理好火器厂的账面。
至此,光渡已经三日两夜不曾合眼。
即使是向来风采夺目的光渡,都能在脸上看出疲惫的痕迹。
离开前,他吩咐格隆,“如果有人过来查账,立刻派人去叫我。”
光渡把火器厂的小房间让给了宋珧,便只能回到司天监休息,他在司天监担任少监,有一座独立的小院。
半个时辰近,光渡回到司天监的住处,一头载到床上,一直睡到了入夜。
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部黑下来,屋内屋外都静静的,屋子里小炉的炭火,是唯一的光亮。
司天监离贺兰山有段距离,周围尽是荒地,风吹过去温度很低,近日渐入深秋,天也冷了起来。
入夜之后,不知是谁给他烧上了炭,屋子里果然温暖了许多。
张四合衣睡在外间的窄床上,隔着一道墙,一道屏风。他守在这个位置,无论是谁进谁出,都必须经过他。
光渡轻轻下床,从他身边走过。
在司天监,光渡有下人服侍,他唤人烧水,然后去旁边的屋子里沐浴梳洗。
等他出来的时候,张四已经又站在门边候着了。
光渡长头发未干,湿湿的贴在身上,水顺着发丝垂落,很快将衣服打湿。
他个子高,很也长,迈动间沾湿的薄衫贴合皮肤,灯光昏暗,暧昧的弧线若隐若现。
他从张四身边掠过。
张四看了一眼,就避开了视线。
他们之间的一切,仿佛都和以前一样。
但曾经那些泾渭分明的边界在被一丝丝蚕食,贪欲喂养滋长,规则在破碎的边缘反复徘徊。
隔着这一扇屏风,光渡在另一边擦干头发。
他穿上衣服时,在屏风的投影上,看到了张四的头,犹豫试探的转动角度。
光渡适时转身,于是那边所有的小动作都消失了,看上去一切如常。
那么他也装作毫无所觉。
光渡在心里计算着,每一个变量的控制法。
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每一断线头轻轻扯动,都能积累变化,当变量足够多,当网编织得足够坚韧,他就可以抓住强大的猎物,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局。
当一个人展现了喜好,这就是暴露的弱点,只要操纵这个弱点,就可以控制这个人的抉择和行动。
有人要的简单,有人要的很难。
张四属于非常简单。
而有人藏得很深。
那位白色皇宫中遥遥高坐的皇帝,就颇具城府,不好摸底。
即使是从小就待在陛下身边服侍,与陛下一起长大的老人,如今也只能猜到一部分皇帝的心思。
可无论是虚陇,还是太监卓全,他们之中谁猜得到,皇帝如此宠爱他的真正原因?
光渡笑容冷淡而讽刺。
随即他又想到了李元阙,脸上的表情淡去了。
他沉默着收敛情绪。
适才沐浴时,他见身上瘀伤未消,片片青黑的淤血,和“审问”时不小心留下的掐痕。
那是李元阙留下的痕迹,有些是缠斗时留下的伤,有些来处怕是连李元阙自己都不知道。
可火药引爆的那刻,不假思索舍身护住他的,也是李元阙。
那个时候,李元阙在想什么呢?
他又想要什么呢?
光渡有些不懂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