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器厂。
此时,宋珧正用自己的背,抵着身后的房门。
他明朗俊秀的眉目没有浮躁慌张,但额头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些古籍摊开放在房间各处,桌面上摊开的许多药材还没来得及收,那枚对光渡无比重要的解毒丸,也混迹藏于其中。
离宫变之夜已过了数天,宋珧早已经将切成小块的解药完全被提炼而出,但是变故来得突然,宋珧不得不开始思考最坏的可能。
门外传来的那道声音,不能说是陌生。
数日前的夜晚,宋珧就在宫中听过,并留下了深入骨髓的印象。
虚陇,不是好人。
此时他就在门外说:“上次与宋公子一别,在下对你倒是印象深刻。”
门内虽然毫无回应,虚陇却并不介意。
“今日在下奉旨调查火器厂所有材料的走向,还请宋公子配合。”
“我不管火器厂!”宋珧隔着门喊道,“你自去找负责的人,找我干什么!”
“宋珧,你可曾去过沙州?”
听到“沙州”这两个字,宋珧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才四五天时间,这家伙怎么查到这么多!?
“不太正常。”宋珧脸上多了几分郑重,“此人是个太监,我摸过他骨头,我有九成把握敢确定,他是幼年时期受过的宫刑,而不是成年之后。”
净过身的太监能流落到民间,本身就说明此事别有隐情。
但光渡知道,李元阙一定还会来找他的。
光渡静了一会,“我这样的人,有什么重要的?”
光渡平静道:“既然孙老认得你的字迹,宋珧,请你帮我写一条消息,我进宫的时候,会想办法和他见面。”
前一刻,他还在把自己努力塞进柜子里,可是在巨响发生的后一刻,他浑身开始颤抖,面容露出癫相。
宋珧当场拉下了脸,“你对妹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你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是想让我伤心么?”
光渡看了他一眼,“你真的想知道吗?”
只是……
宋珧握紧了拳头,“这算什么?大不了我拼命就是了,你每次都把自己排在最后,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个儿看得重些?”
光渡步子很快,总是走在前面。
他转过身,随手翻起了宋珧摊在桌面上的书。
“光渡在做什么?他怎么还没过来?”宋珧擦了把汗,“……算了,我自己来,不能每一次都靠光渡来解决问题,毕竟脑子这个东西,越不用越没有。”
光渡看到了他铺满了整个屋子的书,抬手翻了翻,“我听说,你这段时间也在火器厂也出了力?”
明明他放在心上视若珍宝的人,却偏偏要留在宫廷里挣扎,连自己也染上一身污浊。
而且,李元阙还叫光渡和他走。
见老者要尖叫,光渡随手拿起桌面的一块抹布,塞进了老者的嘴里,堵住了他的声音。
光渡正色道:“重要,所以你能否预估时日?”
“不过,下次要注意。”光渡沉吟道,“柜子里藏人其实很明显,只能用作拖延时间。”
“让我看看。”光渡同时确认道,“她只带回了一个人?”
看出光渡的认真,宋珧立刻回应:“你说。”
宋珧尴尬一笑,“关于你的事,我心中从来不敢忘……那个解药,我这两天思路有些卡住了,所以才稍微掺合了一下火器的事,你放心,从此以后,我都会回绝。”
“对,妹妹没让我给你带别的话。”宋珧打开了柜。
光渡呢喃道:“有时我也会想,我错过的另一种活法,该是什么模样?”
“没有。”宋珧看了看光渡的脸色,试探道,“你让她去外地了?一个女孩子家,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
“此事与你的师叔有关,你那位师叔,认得出你的字迹么?”
“这人请不来,是我诓来的。”
这两个人似是说着话,一同从门边走开了。
“她颇有能力,往往能发现常人所不能发现的蛛丝马迹。她发现了什么?怎么会直接过来找你?”
他从柜子里滚出来,用手去抓光渡,口中咕哝有声,“打雷了!打雷了!”
光渡走进来的时候,仍在轻轻喘-息,面颊带着细微的红意,看得出他这一路来得有多匆忙。
一定是在宋珧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人和事触动了光渡的心,让他至今难以平静。
光渡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宋珧看得出来,这不是无事发生。
光渡就想到了李元阙。
……但李元阙那个认真的劲上来,真是太轴了!
“不……不要打我。”他嘴里喃喃乱语,“别打我,我就在这里,我不出去。”
宋珧在这里安静等待着光渡,好多天才能见这短暂的一面,没说几句话,又要匆匆分别。
宋珧的担忧十分合理,“若真的急,要不你自己去算算看?毕竟‘山卜命相医’五术之中,我除了医术好一点,剩下的,你都比我厉害太多。”
还好他反应快,刚开门打了个照面,就麻利地转身关门回屋,绝不落单。
这一次,宋珧面上的郁色现了出来,“所以……你今晚又要进宫,去陪皇上?”
光渡蹙眉,“可曾撞上虚陇的人?”
宋珧神色略显担忧,他怀疑是不是虚陇真的知道了什么,才选择在这个时候过来堵人。
宋珧目光划过这件小屋的大木柜。
外面起了几声争执,但又很快平息。
“白……白侍卫,你怎会在此?”
他只是动作优雅地卷起了那张晾干墨迹的细绢,仔细地收到了袖子里,“此间屋舍你已经住了一段时日,想必已是熟悉了,一切需要的物资,你叫格隆帮你买,至于其他的,就像我们刚才说的那样,你量力而行。”
光渡没有说是,亦或不是。
只是这声巨响,似乎刺激到了面前这个老太监。
看到宋珧意外的神色,光渡回了神,“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光渡摇了摇头,“及时,但并不轻松。”
宋珧刚刚拿起笔,听到这话,就愣住了。
光渡一步躲开,老者扑了个空,于是动作中途停下,面露痴笑,拍手尖叫:“是时候了!打雷了!该去给太极宫报喜了!”
如果现在的他,还有选择的资格……
“这种病急不得,我没法说出个期限,可能三五天,可能三五月、甚至三五年都有可能的,我怕你的事情要紧,等不了那么久的时间。”
可是光渡早已在很久之前,就做出了决定,如今既不会改变,也无从更变。
……如果。
这屋子里摊开的古籍,把光渡原来的屋子都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充满了宋珧风格的杂乱。这些书包含宋珧亲自抄录的医书,砚谱,杂录,还有一些奇门巧术,涉及各学,足以见得出宋珧所学甚广,杂采众家。
就在宋珧以为光渡不会回答时,光渡说:“……我拒绝了一个提议。”
这个老者满脸惊恐茫然,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声音,只知道用力将自己的身体一个劲地往角落里用力塞。
李元阙这家伙能在侍卫环绕的情况下进来,就一定自己知道该怎么出去。
他找了个话题,想多留光渡一刻,“所以……皇帝到底得了什么病?居然让你这么慎重小心?”
这个问题,让光渡的笑容慢慢淡去。
“至于我的解药,可以押后再议,今夜皇帝大概率会给我一枚丸新药。”
那天晚上,光渡说这个人已经盯上他了,果然不错。
“我知道你在宫里总是不快活的,你……别陪那狗皇帝了。”
宋珧这次没敢打包票,“这样的狂症,我可不敢说有几份把握,即使是我那个道长师父亲来,也做不出任何保证。”
光渡眉心一跳。
宋珧认真想了一会,点了点头,“我曾与师叔有过几封信件往来,孙师叔应当认得出来……我这位师叔姓孙。”
光渡很努力忍住,才没有当场呛回去。
就在此时,火器厂外面传出一声震响,吓了屋子里的人一跳。
虚陇顿了一下,方答:“既然同为公事而来,白侍卫,还请借一步说话……”
“……啊?”
宋珧嘴角已经带上了笑,“你这来的时机,简直像是掐指算过的!也太及时了吧?”
此话一说,不禁宋珧吓了一跳,就连光渡都脸色微变。
宋珧简直心花怒放,他朝门外努了努嘴,“外面那个姓白的侍卫是谁啊?你请来的吧?这人好大的本事,能把虚陇挪走。”
宋珧大声道:“沙州?是你们夏国的城市!我知道那是光渡大人的故乡,你要是对此地好奇,不如去问他!”
火器厂中,虚陇带来的人正在查验库房账目,但他们大概要无功而返,光渡从宫里出来那天,就已经不眠不休将一切打点妥当。
光渡看上去并不担忧,“我知道他该怎么处理,无须担心。”
光渡说的宋珧师叔,就是药乜氏嫔在太医院遇刺当夜,出现在西夏皇宫中的宋国医者。
光渡不得不绷紧脸庞,才没在宋珧面前露出异常。
这木柜里除了衣服外,还有一些胡乱塞进去的药罐、捣药器具、书籍、手稿。索性木柜足够大,这许多东西都塞得下,甚至还能再塞下一个人。
宋珧见他笑了,自己也露出一点笑意,“我就感觉你今天心里有事,几天没见,发生什么了?”
再往后,宋珧就听不见了。
他离开中兴府住处,就一路驰马赶来,如今中兴府进出都要排查,他动身之时,甚至都没来得及收到火器厂发出的消息。
外面的情况有变化。
因为光渡对自己接下来每一步的规划,总是坚决又清晰。
宋珧无奈扶额,“就是这么个情况……呃,所以,带这个人给我是要干什么?”
屋中陷入沉默。
宋珧很佩服,“……是,我不用说,你都能猜到。”
宋珧连忙将耳朵贴在门上,然后他听到了一道年轻的声音。
宋珧将老者安置到一把椅子上,他沉默着,没有对刚刚老太监发出的惊人之语做出任何评价。
不用光渡多说,宋珧已默契地从针囊里抽出针,三针扎进他头顶穴位。
他的目光看向紧闭的窗子,那是城外军司驻扎的西南方,“这是有个傻子连命都不要,也要死死守住的秘密。我们一定要从这个老太监身上挖出来,他到底知道什么。”
光渡立刻反应过来,“有谁受伤了?”
在他的世界里,不存在“如果”。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想!”
他露出了犹豫的表情,“光渡,这个疯了的老太监,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宋珧得出的判断,非常关键。
光渡没有说这个不要命的傻子是谁。
宋珧非常清楚光渡的能力,对此不担心。
光渡先一步离开了中兴府的住宅。
但以宋珧对光渡的理解,光渡不该是其中之一。
光渡刚刚看上去的模样,沉静而落寞。
必须走的足够快,走到与光渡并肩的速度,必须走到他的路上……他才会将你看入眼中。
光渡既不愿走,那他也跳进来陪着罢了。
宋珧心如擂鼓,却强装镇定,“我不比那皇帝好多了?我长得还好看,跋山涉水地回来,就是为了看看你,你还不如多陪陪我。”
光渡神色平静:“既知,何卜?能此解局的关键,已在你身上。”
宋珧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快速答道:“她给我带回了一个人。”
李元阙皱起了眉,然后把他连件画屏摆设都没有的卧室认真打量一番,语气虽淡,但内容挑衅十足,“你说你想要荣华富贵,然后,你管这个叫荣华富贵?”
他和李元阙并没有约定如何下一次见面。
或许很多人都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这果然是皇宫中出来的太监,从年纪上看,这至少是先帝时期的宫人。
柜里果然有个人。
光渡看了一眼宋珧神色,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宋珧,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帮我。”
孙老离奇出现在西夏宫中,原因光渡曾有所猜测,但今日皇帝来他住处的态度,才是光渡最后确认的关键。
宋珧立刻睁圆了眼,毫不犹豫开了门,“光渡!”
宋珧立刻回神,迅速按照光渡的要求写了这份密信,双手递给了光渡。
“你继续,这样连你在火器厂明面上的身份,都没有破绽了。”光渡心中已有数,“蒙古使者要来了,火器厂这边不能搁置,我需要所有的帮忙,能者多劳,宋珧,哪怕是火器上,也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这个提议被光渡拒绝后,李元阙的下一句话,让光渡的火气蹭蹭蹿上来。
“是啊,我总待在屋子里不出去,也会惹人怀疑的,那天我打饭经过时,看到几个大师傅在一个火药方子的配比上困了好久,中而我正好就给他们说了一嘴,然后……然后就被他们直接拉走一起做火器了。”
纵使光渡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他,他们少年相交,知根知底,宋珧自信对光渡的了解,总是比别人深刻。
宋珧心中失望。
外面虚陇的声音,却突然远了一些。
吵架对于光渡来说,毫无作用,并且太幼稚了。
宋珧听不得光渡这样自暴自弃的话。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瘦小老头,正蜷缩在木柜里。
说到如何在柜子中藏人——
他需要在下次见面前,提供足够多正确的信息,完成他们的交易……或者正相反的,给他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
李元阙这个混蛋,不好好藏柜子里,别的不该藏的地方,倒是藏了个透彻。
宋珧微微睁大了眼,“可是……”
“他叫白兆丰,暂时代替张四跟我在我身边,他不知我做事的手段,才能被我诓进来,解了刚才的局。不过,他现在应该已经反应过来了。”
光渡立刻就看出端倪,“这人神志可清醒?”
只是这个叫虚陇的阴险家伙,真是阴险,居然跑到门口来堵他!
这个时机,实在是太不凑巧。
光渡面沉如水,“这个人你治得好么?”
宋珧看了看他,亦心领神会的没有多问,“你吩咐我的事情,我从来都是全力以赴的。只是说来惭愧,再加上这个的话,我怕是要有些分身乏术了。”
没过多久,房门被有礼貌地叩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宋珧。”
光渡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浅笑。
宋珧又看了一眼大木柜,“光渡,妹妹刚刚来过,她让我给你带话。”
宋珧在很早就发现了。
如果当年他跟着李元阙一起走。
“公务所在。”那个新出现的声音有些冷,“既然虚陇大人在此办事,臣只做职责之内的事,不多打扰。”
“这个老人先藏在火器厂,晚上我让格隆把他安排在更稳妥的住所。”
宋珧还是在光渡离开前,叫住了他。
光渡看上去,是一个拒绝交流的姿态。
光渡轻飘飘道:“陛下曾受过伤,不能人道。”
这个老太监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神色混乱异于常人,也不知道这种状态已经多久。
就在一个时辰前。
所以他被大师傅捉去研究火器,只是早晚的事。
而李元阙的反应,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光渡,他再次开始怀疑光渡的真实目的。
“用绢,小字,绢布柔软无痕,方便藏匿。”光渡看着宋珧把东西准备妥当,才继续说,“告诉孙老,让他不要再治皇帝的病了。”
“……好,我知道了。”
按理来说,幼年受宫刑,只有从小就入宫做了太监这一种可能,而夏国皇宫管理森严,寻常太监无法轻易出宫,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在宫里度过。
宋珧看到光渡的表情,本能察觉到了危险。
老者挣扎顿消,双眼闭上,身体也缓缓软倒,结结实实地昏了过去。
光渡转身离开时,没能看到宋珧在背后看着他的模样。
若有机会,能选择一条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路,他的人生,又会延展出怎样的未来?
……那个人是谁?
光渡神色平静,语气却笃定,“皇帝病愈那天,你师叔定死无疑。叫他能拖就拖,然后我们找机会把他从宫里偷出来,送他回中原。”
他前面有风景,脚下有路,所以从不回头看来处。
光渡双目移向宋珧眼神瞟过的方向,“那么,就是她带回来的人受伤了,并且被你藏在柜里。”
说干就干,宋珧麻利地去桌子上翻纸笔,“用墨还是用碳笔?写在绢布还是写在纸上?”
宋珧:“……”
这是皇帝最不可提及的秘密。
只有与皇帝同行同住三年,亲密如光渡,才敢作此猜测。
而孙老的医术确实高妙。
要不今日,皇帝也不会对着他别有念头,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