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陛下”,这一双站到面前锦袍金边蟒靴,让乌图当场差点魂飞魄散。
这位皇帝并不是仁慈之君,相反十分多疑且伪善残忍,乌图近身伺候,比别人更知道皇帝的手段,他知道自己会暴露,但没想过会这么快,一时腿都软了。
但当他转头看到光渡,心中又重新定了下来。
光渡扛着那么大的一个王爷,像一根定海神针般稳稳的站在原地,脸上看不出慌乱。
皇帝来到他们的面前,看着光渡,却只是看着他,他们有一会都谨慎的没有主动说话。
直到旁边户部尚书捏着兰花指快速而过,将自己跑到灌风的外袍整个抡到了皇帝脸上,发出砰的响声。
被抽了一记的皇帝,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可疑的变化。
光渡才缓缓恢复了呼吸。
这蘑菇粉效果确实霸道,这殿中吸入的没人能幸免,包括皇帝。
但皇帝甚至依然认得出光渡,直接伸手抓了过来,“光渡,跟孤回太极宫,孤想……”
光渡站在原地,不发出声音,皇帝伸手在他面前的空气中虚抓了两下,见他这幅样子,剩下两个清醒的人才终于感到了一点安心。
但光渡显然忘记了自己身边的人,李元阙喝道:“滚开!”
“元哥?”光渡短暂的愕然后立刻回神,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李元阙已经探出了一半的手,“你干什么?”
李元阙手上掼着力,光渡只是在中间截了一下,都感觉到手被震得发麻。
“折断他的手,拧断他的头。”李元阙神色森然冷漠,“你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他凭什么……这样对你……”
若是落到李元阙自己从宫中杀出禁军、回合西风军、再血战于西夏首府的地步……这番自相残杀后,无论谁惨胜苟活,都耗尽西夏精锐,怕是两三年之后,就成为夏国的亡国之君了。
可这边皇帝,却不知道自己与危险擦肩而过,还在空中抓人:“光渡……过来,陪我,今夜……一定要留你在太极宫……”
药已在茶水中化开,光渡将茶盅递到了李元阙唇前。李元阙的唇有些干,但很热,光渡另一只手的指尖点在他的唇上,示意他张口。
“我将陛下带到偏殿,光渡大人奉旨一直在偏殿等候……”
李元阙和殿中那些完全陷入诡幻之状的大人们不同,在光渡身边,他安静得不吵也不闹,下巴搁在光渡肩上,长手揽着光渡的腰,姿态十分放松,任由光渡带着自己走过来。
光渡尝试许久,才把李元阙按在了太师椅上,他正要去取茶,就被李元阙一把捞了回来。
看到来的人是白兆丰,乌图心里暗叫不好,来的是别人的话,或许他能蒙混过关,但白兆丰不是平庸之辈,他不可能毫无怀疑。
“扶着皇帝到偏殿。”
皇帝本就过分谨慎,李元阙今日入城进宫,他更是拿出了十倍的戒心和布置,西风军驻扎于城外,很难立刻对宫内的李元阙进行支援,而宫中,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与中兴府驻军不是摆设,会将皇宫围个水泄不通。
光渡从茶壶中倒了一杯温茶,化开了随身带的一枚解毒丸。
白兆丰默默将乌图一切反常的动作,都收于眼底。
光渡把茶杯塞到李元阙手中,从李元阙怀抱中脱身,折腾许久,他也有些口渴,另捡了只杯子,去给自己倒了茶。
李元阙在中兴府醉生梦死的权贵中、在这座群魔乱舞的宴殿里,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气质,此刻冰冷的杀意从他的眉眼间透出,稳而凌厉,那是从沙场上血染出来的肃穆萧杀。
就像当年李元阙那样大胆,敢将半枚兵符交给一个贺兰山上都不曾见过面目的人,李元阙有着近乎于野兽的判断力,他吃定了自己永远不会背叛他……他的直觉总是那么准确。
光渡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估计自己拉不住李元阙,他没犹豫,先动手,直接上去敲晕了皇帝。
有了光渡的指点,乌图一下子定了下来,“我这就去。”
偏殿内。
乌图……乌图今天受到了太多的惊吓,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反应了,他低下头,以一种麻木的姿势,像拖墩布一般提起皇帝的双脚,将他整个人拖进了殿中。
乌图刚放心了一些,回头查看光渡与李元阙,就看到他俩几乎都要抱在一块了。
乌图知道这些话经不起推敲,整个大殿的人都喝醉……这本就听上去非常蹊跷,今夜李元阙进宫,宫中如临大敌,怎么可能所有人都一起喝到如此失态?
只是……不行。
快速扫过殿中众人,光渡压低声音道:“宴殿的变故瞒不了多久,但在皇帝醒来前,你仍然是大内总管,办完这个事,利用这个间差,你立刻出宫。”
如果白兆丰不扣下他,那么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在事情闹起来之前,安全出宫。
最后几个字已在齿间含糊不清的隐去,光渡虽然未曾听清,却从李元阙的脸上,看出了不容错认的清晰杀意。
如一阵冷酷的风吹进来,吹散了屋中过于温热的酒气与异香。
……这是皇帝为他准备的茶水和饮食。
光渡指的就是刚刚皇帝叫他去的宴宫偏殿,这是最近的所在,迅速过去的话,说不定能不惊动任何人,“以皇上喝醉为由,你将路上遇到的宫人全部清走,我会见机把王爷一同带进去。”
乌图把皇帝弄到偏殿门口,看到门口的宫女,也被飘出来的毒蘑菇给药晕了,这一行没落人耳目,真是运气不错。
光渡无法确定,等李元阙清醒后,还能不能记得今夜发生的事。
光渡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李元阙会是这个反应。
更别说今夜皇帝如果死在宫里,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毒蘑菇粉能拖一时,但不可能迷晕宫中所有人。
如果可以,光渡自己早就这么干了!
光渡叹了一口气,“乌图。”
光渡一看到他这有些空落落茫然的眼神,就想起昔年贺兰山李元阙双眼全盲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一紧。
不愧是细玉氏的皇后,竟然这么快就能得到消息,乌图心直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最后望了一眼偏殿的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皇帝依然晕着,被扔在地上。
李元阙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柔韧修长的腰线,仿佛收到蛊惑般,将手放了上去。
被李元阙手掌覆盖的地方都很温暖,李元阙的身体很热,这是光渡从很久以前就知道的。
皇帝禁军之首,白兆丰。
以白兆丰的敏锐,不可能想不到这些,他可能还没跑出皇宫,就要被白兆丰给抓住了。
乌图还是脸色一变,立刻满脸焦急地迎了上去,“白大人!殿中出事了!我回一趟太极宫给陛下拿东西,结果一回来就发现陛下和诸位大人……似乎喝醉了?举止甚是怪异……”
他尝试性地一挣,就换来李元阙收紧的双臂,李元阙这样抱他……他有些热了。
没有竖着的人碍眼了,李元阙终于被安抚了。
索性光渡抓的时机正好,他们真没遇上什么人。
乌图看着皇帝滑落地面,从震惊中回神,“……诶?!”
他有些无奈,也无法跟这不清醒的人讲理,只好费力伸出手,连腰身都绷紧拉出一条弧线,才将将够到了放在桌上的茶盅。
从宴殿走到偏殿,就这短短一段路,往日里没什么感觉,今夜却格外令人心惊胆战。
乌图没想到自己这满是破绽的说法,白兆丰竟然毫不起疑!
乌图心中发凉,他明白自己今夜怕是不能善了了。
皇帝不能这个时候死。
而本能告诉他,这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这是酒香氤氲、声色犬马的宴殿中,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宁的所在。于是威胁不再是危险,需要警惕的敌人,都可以放心交给这位故人。
今夜让李元阙平安离宫,不兴干戈的全身而退,就是最好的结局。
神志已不在清醒,本能便掌管他的身体。
于西夏境内,如果皇帝今日暴毙,支持皇帝的利益集团不会瓦解,反而会因为来自李元阙这招“手段阴险”的威胁,而变得更团结,细玉后族会揽得大势,当今支持皇帝的大族世家,将会继续扶持太子登基。
若能顺便解掉这蘑菇的功效,那就更好了。
这里是方才皇帝召见光渡的地方,皇帝让光渡在这里歇着,是以屋外伺候的宫人、屋内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他们从沿着混乱的宴会厅的边缘,小心躲避开所有吸入毒蘑菇的人,避了出来。
这也是这座殿中,乌图见到的第二个清醒的人。
而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面蕴藏的热度,让光渡本能的躲闪。
光渡也只能由着他。
李元阙睁开通红的眼睛,这次聚焦到了皇帝的身上,哑声道:“你敢碰他?”
不能的,不可能的,光渡心知肚明,如果李元阙清醒的时候就认出来他的话,李元阙怎么可能会忍得住不摊牌?
这近乎于绝处逢生!
从李元阙进宫开始,便知道这一次进宫不可能会一帆风顺,时刻紧绷着精神,还要谈笑应对这场鸿门宴,可身边这股熟悉的冷香,让他恍然想到,沛泽那年带回贺兰山上的一枝梅花。
光渡从侧面抱住了李元阙的腰,抬起李元阙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然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王爷,咱们走。”
白兆丰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所以现在,陛下与光渡大人同在偏殿?”
他想起宋珧的信,宋珧说,这种蘑菇焚烧、吞服后都会让人行至怪异,且在清醒后会全无记忆。
可李元阙为什么会认出他是沛泽?是蘑菇产生的幻觉,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是怀抱的触感,是眼睛看不清楚、反而能靠身体的记忆认出来,还是李元阙……那从战场中带下来的直觉?
李元阙的下巴就搁在他的肩上,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李元阙的半边侧脸,和他那双深黑的眼睛,那是他从没在李元阙脸上见到过的执拗与……暴戾。
与此同时,殿外响起了“皇后娘娘驾到”的声音。
“沛泽。”李元阙一直紧闭的眼睛睁开了,他的眼球发红,双眼茫然失焦。
同时李元阙的名声会急剧败坏——真正的能臣会将李元阙弑君夺位的行径看在眼里,比起能支持一个风清月白的端正君子,他们自然不愿效忠一位阴险深沉之君,李元阙之后面临的困境,只会有增无减。
于西夏国外——李元阙今日,必须要完好的走出皇宫,回到前线,让在外环伺的蒙古与金国看个分明。
光渡已经不敢深想,他打了个寒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纵使李元阙有本事、还足够幸运能突围而出,却也很难保证毫发无伤。
殿中可能还有别的东西,李元阙眼睛确实不对劲,光渡道:“先出去再说!”
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把他拦腰抱走,直接打晕了半夜扛回西风军?
只是这茶光渡方入口微抿,就立刻放下了茶盅。
毕竟李元阙身量太高、也太大了,如果他无法恢复清醒和主动配合,那么李元阙出宫,很难不引起任何怀疑。
李元阙慢了几拍,才领会到光渡的意思,他茫然分开唇,让光渡将混着药的茶汤灌到他的肚中。
正如那一殿的人,李元阙也是被蘑菇放倒了。
他并非毫无准备,今日进宫,身上就贴身带着宋珧为他亲手做的好东西,别管对不对症,只要是解毒的,就先给李元阙灌上一碗,以备万一。
三个人进去后,乌图立刻关好门,按照光渡吩咐准备从宫中撤离,结果没走几步,甚至都还没有出宴宫,就迎面撞上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如今,就只能静静等待李元阙恢复清醒了。
光渡不怀疑宋珧的医术,但此时却由衷的希望宋珧真的不要出错,希望李元阙……醒来后就忘记这一切。
他摸了摸腰间挂着那枚绣着丑鸳鸯的香囊,最终不发一言。
白兆丰深深的看了乌图一眼,却道:“去吧。”
而光渡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李元阙就挂在他的身上,从身后环着他,双手虚虚笼着他的腰。
这茶的味道不对……不是皇帝惯用的龙井的味道,里面掺杂了别的东西,味道极其清淡,舌头若不敏锐,怕是会对这加了料的茶水一无所觉。
等会进去一看,白兆丰就能立刻反应过来,里面众人的反应不是醉酒,那么乌图为何会惟独保持清醒?他身上将担上最大的嫌疑。
李元阙扒着他,像一只大狮子在收起爪牙后,对最信赖的人露出温顺乖觉的一面,却同样会在细小的动作中,展露出独占的天性。
这是皇宫,这座偏殿是皇帝刚刚休息过的地方,皇帝还特地将他召过来,让他在这里等待。
话没说完,乌图恰到好处的留白、和瞥向紧闭偏殿大门的为难眼神,都在引导着白兆丰往那个“心知肚明”的方向去猜测。
神志未清,李元阙动了杀心。
这句话说毁了。
光渡侧过头看他。
但乌图总不会连试都不试,就坐以待毙,于是他狠下心继续表演道:“白大人你来得正好,咱家终于放心了,陛下的安危就交给大人了,我这就出去去叫些宫人过来,伺候各位大人,再叫太医过来检查。”
“……是。”
而李元阙刚刚喝下了一整盅。
光渡立刻去查看李元阙,可是还没等他转过身,就从后面被一个火热的怀抱拥住了。
他看不见李元阙。
但却可以感受到抵着的胸膛,温度比刚刚还要更烫,光渡迟疑道:“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