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风朔朔,在这座西北边陲的小城里,光渡昏睡了近两个月。
春节已过,他已经与中兴府单方面失联了许久,或许皇帝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总要回去的,在逐渐失去皇帝对他的宠信之前,这盘棋还没下完,他还有许多棋子没放下。
只是接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是为了迎接另一位主君。
归程已定下,在重新投身风暴前,这是光渡最后偷得的安宁。
光渡的伤势已然大好,今日终于得到了宋珧的许可,光渡准备出门透风。
这还是他伤愈后第一次走出门外,他想亲眼看一看这座小城的模样,他在这里本能的感到安心和亲近,这里是李元阙管理的地方,是西风军兄弟驻扎的城镇,是李元阙心腹接手掌管的地盘。
在这里的,是他心中认定的兄弟,是朋友。
是安心之处,他可以稍作休息,是最后的懈怠之机。
城门上的彩带在晴空下飘摇,街道小巷上还有几家不曾收起来的灯笼,对联上仍是新墨。
来往之间,尽是些陌生的面孔,当地百姓生活一如往常,战火短暂地波及过这个城镇,可如今已经看不到这里的人民受过惊扰的模样。
光渡在梦中度过太久,如今走上街头,竟然一时有恍如隔世之感。
雨霖在他身边前前后后布了人,便装沿途跟随保护,光渡一眼就看了出来。
不出意料的,李元阙也派人跟着他。或许是监视,或许是保护,或许两者皆有,但无论哪一种,都符合他们此时的关系。
西北的冷风灌入长街,光渡咳出第一声的时候,宋珧和宋雨霖如临大敌。
再慢慢走回住处,光渡看着秩序井然的街道时,突然心想,三年前的李元阙,其实做了一个很正确的选择。
三年前的李元阙也选了这条路,选择了这条最好、也是最正确的路。
光渡并未勉强,他从善如流道:“好的。”
“贵妃娘娘担忧老大,略有抱恙,但想必见到老大,娘娘心一安,就会药到病除。”
光渡早就对别人看他看到愣住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他此时虽只是粗布麻衣,却依然……怎么看着怎么不像普通村民,更不像是会和李元阙这种军中人物扯上关系的长相气质和模样。
光渡听明白了,“这里没有茶,那我去烧点水,你们先聊。”
李元阙默了片刻,随即道:“截杀我的这些人,可摸出任何底细?”
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1),晋文公重耳一走了之,进可自保另谋他路,退可等待时机,待出师有名时,率兵重返故土。
沛泽声音仍是沙哑的,他变声时生过重病,嗓音至今没有痊愈,李元阙心中蓦然转过这个念头,要找个好医者给他看看,等他好了,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还是在接受新主的招揽,背弃旧主,换帅升官?再一路荣华富贵,得到新主重用?
桌下,李元阙正握着光渡的手,光渡的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光渡的声音中,完全听不出一点紧张的意味,“元哥的人手都在边境守军,那是元哥的立身之本,你失踪许久,军中容易生变,不如尽快回去,重新掌控军中局面,军中将领大多都是你外祖父时期留下的人,他们认你,只要你回去,他们心就定了。”
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一个瞎眼的主帅征战?
光渡十分体贴的为他们留出空间,知道两人相逢,必然有话要说。
“你们先谈,我出去打猎。”
光渡过去走的虽是习武从商的路子,私下却爱读书,此时过去读过的史书,自然涌向了他的脑袋,“元哥此时此境,正似春秋时晋文公重耳,东汉末三国割据时刘琦,与其冒险回中兴府,不如远离家乡,立稳门户。”
跟着李元阙学刀的日子里,光渡早已经对人身各处的筋骨肌肉,都有了更深的理解,此时上下打量过这些人的身量体型,便知其兵备与兵种。
光渡还在李元阙身边,第一次见到了李元阙的亲信一——都啰燮。
看到光渡提着水回来,都啰燮想到李元阙对他的态度,更是主动站起身,客气道:“还没请问过,这位是……”
都啰燮心中已经对他肃然起敬,抱拳道:“宋公子所言极是。”
但当年光渡并不知道,能掌握这套刀法在西风军的兄弟眼中代表着什么,他只是很纯粹的学习这凶猛无匹的刀法,沉浸于精进。
但他总会熟练的。
李元阙嘴边有了笑意,“继续说,我正想问你的意见。”
李元阙心想,沛泽紧张了。
在李元阙离开贺兰山前,他们两人甚至还在山下的村庄住了一段时间。
都啰燮愕然望向光渡。
李元阙在贺兰山又留了一段时间,一边是等待突围的机会,能从仍在寻找他的军巡中安全脱身,一边是在实地用兵的情景里,训练那年从无实战经验的光渡。
给这些兄弟简单准备过清水后,光渡差不多掐准时间,提着烧开后放凉一些的水转回去了,屋中的都啰燮的情绪果然已平静许多,只是眼眶仍然微微发红,仍看得出几分异样。
若是他回到中兴府,恐怕也只落下被一网打尽的下场,反而不如走出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毕竟都啰燮看上去这么高壮的一个汉子,刚刚见到李元阙都要哭鼻子了,日后都是西风军中的同僚,好歹给人家留几分颜面。
沛泽之才,无论是西风军还是在别的地方,都会做出一方天地,这一点,李元阙毫不动摇的笃信着。
“如今我眼睛不便,如何突围,如何疑兵,我与你们一起,全听沛泽指挥。”
“追杀你的,是宣化府、西凉府那一支党项族的人。”光渡漫不经心地加入了对话,“西凉府世代有皇族宗亲守城,想干掉你的人,是你的同宗族人,家资相当殷实,养得起如此规模的死士。”
李元阙却将脸转向了光渡,表情温和,眼神和语气却是骄傲的。
语罢,他体贴的关上了门。
都啰燮吞吞吐吐道:“老大,刚刚开门的那位小公子,长得可真是……”
“中兴府局势未明,不该贸然前往……退一万步说,只要元哥拥兵边疆,贵妃在中兴府,也就多一份依靠,更多一重保障。”
都啰燮斗志昂扬道:“老大,那何时动身?这一方向的铁鹞子共三十六人,十二人为一队,分成三队,门口守着一队,已经传讯给另外两队了,不出意外,天亮时便可抵达。”
都啰燮当场哽咽道:“……老大!你果然还活着!”
“我母妃可还安好?”
都啰燮黯然道:“军中有些墙头草,近来态度已有摇摆,本来老大回去就能镇住他们,只是如今,老大这双眼睛……”
宋珧小心劝道:“不能吹风了,回去吧。”
李元阙去摸桌上的空碗,而光渡早已足够默契地接过去倒水,再递到他手里,又给都啰燮到了一碗。
十二之数虽然不多,但每个人气宇轩昂不同凡人,虽未着甲,只做便装打扮,却依然看得出蜂腰宽肩,身长腿直,个个皆是好手。
都啰燮错愕非常,眼光在光渡身上打量片刻,惊愕之情尚在,却已经果断应下,恭敬道:“是,谨遵军令,见过宋公子。”
如果眼睛能治好,就再见一见沛泽的模样。
都啰燮正色道:“受教,老大说的是。”
李元阙离开贺兰山后,不曾踏足中兴府一步,他选择了直接回西风军,整顿军心,坐稳势力。
只要李元阙手中握着军权,中兴府那位皇帝,就从未坐稳过那张龙椅。
都啰燮本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却被骤然叫破身份,惊疑道:“敢问这位公子……”
“背后议论他人相貌,非君子所为。”李元阙淡淡一句话,打断了都啰燮的话,沛泽在意自己容貌丑陋,很不喜欢别人论及。
他的沛泽是最好的,才华性情皆是第一等的品格,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视若珍宝的人,别人不能评议他的容貌,哪怕是背后议论也不行。
光渡的声音充满信念,“我相信元哥。”
西夏的未来,一场内战已经初见端倪。
李元阙正端坐桌前。
三年半前,李元阙与他在贺兰山分别前,其实就已经取得了和外界的联络,但是李元阙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这个决定,事后来看,无比正确。
西风军中有叛徒,此时主帅下落不明,正是煽动异变的好时机,李元阙早一日回去,都能多一重稳定。
“大人,咱们走吧。”宋雨霖在外面遵循人设,并不称呼他为哥哥,“冬日风寒,大人还要再回去养养。”
……
光渡直接侧身,做了一个请进的模样,他将都啰燮放进屋中。
“元哥的眼睛,总有办法治。”光渡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尝试,李元阙的眼睛复明并不是毫无希望,“带他沿路治眼睛,若是能治好自然万幸,但哪怕就是治不好……元哥瞎着回西风军,他也能把局面稳下来。”
李元阙换了手拿碗喝水,顺手抓住了光渡的手,“这位是宋沛泽,他已经是我西风军中的兄弟,以后军中之事不必避着他,兵符我已分了一半给他,以后见他如见我。”
这是骊姬之乱时,一念之差的申生与重耳。
此时贺兰山左近,有各处乔装后的人马埋伏巡守,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中,都啰燮在保持作战、保全兄弟的情况下,还能找到失踪许久的老大,无疑是欣喜若狂的。
光渡淡淡一笑,率先开口:“西风军的人?”
随即都啰燮继续了刚刚的话题:“这段时间,陛下身体都不太好,贵妃娘娘望老大能回中兴府,早日接管宫中局面。”
……
毕竟都是李元阙一手调-教出来的,这一队,想必就是李元阙和他说过的西风军精锐重骑——铁鹞子。
李元阙此去军中,必然凶险万状,但比起中兴府,那是他最该的去处。
可光渡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都啰燮平复心情后,还谈起了他。
铁鹞子有九十九名,算上李元阙自己,正足一百之数。
此时在这里见到十二人,想必在李元阙失踪的这段时间里,这近百名铁鹞子打散后编为小队,在李元阙失踪地段隐蔽寻找。
李元阙握紧了光渡的手,“沛泽适才所言,字字句句正是我意。”
光渡借故出去,一出房门,他就看到房屋外站着身穿马装、猎装的十二个青年。
“无须回避。”里面的李元阙叫住了光渡,失明的双眼准确地移向了门口的人,“这位是都啰燮,是我心腹。”
同时,光渡从李元阙身上学到了一整套斩-马-刀法,这即将是他在西风军中站稳脚跟的立足之本。
只是开门的光渡,就把都啰燮晃了一下。
都啰燮有些迟疑:“听口音是西边来的人,兄弟们杀死的那几个,身上干净的很,什么都没看出来。还生擒过一个,但还没审出什么关键,那人就逮到机会服毒了。”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面对西风军的兄弟,还是都啰燮这样一位高阶将领,他年级这样小,却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立威立信,他清楚知道现在就是机会,却也并不熟练。
这个过分漂亮的少年公子,一开口,却是完全无法从外貌上看出分毫的老练与沉稳:“前些日子,我将其中一队追踪了两整日,我从他们的饮食习惯、口音、和几句闲谈中,确定了他们的身份,这些都是死士,已经秘密圈养很久,又通过你军中的叛徒,提前埋伏对你下手……我已经摸清了其中两队的搜寻路线和编队分布,元哥,想杀你的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不想你去中兴府,你现在回中兴府,正面与他们接敌,不妥当。”
光渡微微一笑:“各位兄弟,进来喝口水?”
回到暂居的屋前,光渡撞到了自己记忆中的不断浮现的那个人,那张熟悉的面孔,和三年半前的模样又有了许多变化。
增高的身量,沉默寡言的成熟,眼中收起的锋芒,刀藏了锋并不会生锈,下次出鞘之时,只会锋利得一往无前。
看到李元阙,光渡仿佛看到了一把藏锋的刀。
也不知为何,李元阙见光渡不在,竟然没进屋里,而是站在寒风中等待,也不知道等了他多久,脸都被寒风吹得红了。
但李元阙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看过来的瞬间,光渡又恍惚觉得,他仍在昨日梦中,即使李元阙双眼复明,也不曾有过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