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再次醒来,已是夜深人静时,屋中长烛静谧燃烧,温暖得令人昏昏欲睡。
空气中萦绕不去苦涩的药味,唯有枕边一点干梅花的清香,如一根定海神针般,定下了他摇晃的神魂。
过往是耶非耶,此间方是正途。
他在现在,不在过去。
守在他床前的不是宋珧,而是他最后的亲人,宋雨霖。
光渡看着妹妹靠在自己床边熟睡的脸,轻轻摸了摸宋雨霖的头发。
宋雨霖立刻醒了过来,“哥哥?”
在看到光渡的那刻,宋雨霖双眼都有了神采。
这一个半月来她清瘦许多,光渡温和地注视了她片刻,“你受苦了。”
他们兄妹素有默契,这一眼含着许多关心,不需诉诸言语。
光渡没有时间寒暄,他直接切入了自己最需要知道的信息,“我们是在东胜州?外面为什么是李元阙的兵?”
宋雨霖眼中困意顿消,她一一回答道::“王爷如今在明面上仍是生死未明,夏朝朝内动荡混乱,王爷把所有知道他下落的人,都给控制在东胜州了,这其中也包括许多咱们的人,除了出城不太方便外,别的事上倒也不曾为难。”
这一段话蕴含许多信息,光渡将自己那尚未完成的筹谋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找到了现下所在的阶段点。
宋雨霖果然知道光渡如今最关心什么,不等光渡发问,便自己继续道:“蒙古仍在施压让夏朝再派援军相助,可是朝内已无人应战,皇帝舍不得派出自己的兵,如今在转为军资支持,朝廷再割出一笔向蒙古进贡的款项,国库已是捉襟见肘,这引起了很大的议论,其中几位大臣,已经明确在朝上,反对过当今皇帝对待蒙古的政策态度了……这份名单,晚点我会再整理一次,单独给哥哥看过。”
可如今,他是什么?
宋沛泽,宋雨霖。
突然想到一事,光渡神色微变,“王爷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吗?”
一放松下来,光渡脸上就掩不住疲惫,尽管这屋子里只有兄妹二人,他还是把声音压低,“雨霖,别问了……也别告诉任何人,答应我,好吗?”
市井商人消息灵通,宋雨霖在光渡和父亲旧友的帮助下,已在中兴府耕作数年,早就有了自己的信息渠道,“所以王爷那些年找的人,真就是你吗?”
宋雨霖却摇了摇头,“我在外行走都以纱巾遮面,没人见过我的长相,外面的人,也只道我是你的属下,叫我一声小于老板,别的信息我都很消息,没有走漏过。”
“在哥哥昏迷、王爷失踪的这五十二天以来,朝内对蒙古的态度,已大致分出三个派系,这段时期里,朝中各位大人的态度和举动,我都已经分类整理……这种事我还不是很熟练,但希望能帮到哥哥。”
“……他是我此生再无颜面相见之人。”光渡每个字都很慢,“不要让他知道……永远不要。”
既然已经满身污垢泥泞,他又何苦将李元阙这样光明伟正的人拖下来,与他在泥水中一起挣扎?
光渡顿时转过头,“他没来看过我?”
可光渡还是忍不住问:“宋珧说,是王爷叫他去救我的,可是王爷怎么会知道宋珧?又是怎么找到的我?你可目睹这其中经过?”
“等你安顿好亲人,我盼着你来西风军助我,如果有你帮我,我……”
“你做得很好,这些信息很重要,你帮得恰到好处。我昏了……五十二天?时候差不多了,再等一下。”
为什么要瞒着他?
光渡想到一事,“你可知道,如今蒙金交战,前线是何状况?”
宋雨霖缓缓点头,可是眼眶却红了,脸上止不住的难过,“哥哥,选王爷不行吗?他比那个狗皇帝好多了,你为什么要瞒着他?”
这屋中如今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可宋雨霖还是站起身来,里里外外将这屋子又查了一遍,门后、窗边、柜侧,基本所有能藏人之处,她都好好的确定过,才再次回到光渡身边。
光渡默认片刻,摇了摇头,“不确定,我也想亲自问问王爷。”
清风寄遥思,从此无音讯。
光渡注视着自己的妹妹,心中年头纷杂
宋沛泽有一位朋友医术高妙,而他妹妹叫宋雨霖,且与他容貌相似。
可是宋雨霖看了他一会,却突然问:“哥哥,元哥是谁?”
若非光渡这个当事人还活着,恐怕所有人都没办法知道,乌图竟然曾经参与其中。
说到这里,宋雨霖的脸皮抽了一下,指节用力绞到发白,“那个时候你舌头都是僵的,连药都喝不下。”
沛泽雨霖意味雨水丰盈,一义分为两名,在贺兰山的时候他又隐约提过,怎能不叫人起疑?
忠良贤臣,出世人杰,文武能将。
见宋雨霖如此谨慎,光渡心中那空落落的不安,稍稍有几份落回实地。
分别那日,光渡将自己的一枚玉送给了李元阙,那是一枚圆环祥云玉佩,这是他除了那枚烧焦一半的如意结外,最体面的贴身之物。
“哥哥,我从没见他来看过你,你们唯一单独接触的机会,便是他带着你去找宋珧……”
宋雨霖如此谨慎,这让光渡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
宋雨霖立刻响应:“王爷虽然派了人把守外面,但我却没见他来过这里,既然你要见他,我去请他过来,哥,你想现在见,还是改天?”
光渡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宛若虚脱般靠在一边。
比起如今朝局大事,他自己个人之事无足轻重。
他本能将自己的身体缩起来,“不能说。”
凭这三个足够关键的信息,李元阙现在不是瞎子了,他总不可能真的视而不见。
乌图这个人,似乎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淡去了。
宋雨霖神色也慢慢严肃,“那晚许多人在黑水镇外找你,张四、乌图、皇帝的人、我和宋珧等人……但最后只有王爷找到了你,我一直以为,是你叫王爷去找宋珧的,哥,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你胸口的伤……到底是谁干的?”
光渡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隔着经年的时光,现在的光渡,几乎没有办法与回忆里,李元阙的双眼对视。
李元阙识他,信他,待他以国士之礼,竟然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
这两个字,又让光渡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两个月,足够光渡熟练掌握了李元阙的斩-马-刀法,足够李元阙将战史兵法倾囊相授,足够光渡初窥一位君主拥有的胸襟和才德,足够他们对彼此从一无所知到信赖相知。
“并不轻率,我认真想过。”
宋沛泽已经死了。
光渡依然记得那个时候的心情。
“我说过什么?都有谁听到了?”
贺兰山雪风的凛冽,从梦中吹到今日。
唯有昨日历历在目。
就让宋沛泽永远干干净净,永远在李元阙心里,做那年贺兰山上如雪般无暇的故人。
“没有任何人听到。”宋雨霖双手死死绞着,“你只是在……只在去毒最痛苦的时候,不小心嘟囔过几声,宋珧没听清,只有我知道,我就堵住了你的嘴……后来我更是亲自守了你很久,你低烧昏迷时,我一刻不曾离开过,所以我可以保证你之后什么都没说过,也没有人听到过。”
宋雨霖小心的打量着光渡的神色,“一个半月前,蒙古黑山营遭遇夜袭一事,已按作金兵突袭论结,我只确定蒙金交战前线不在黑山附近,也不是这东胜州,具体在哪里……得问王爷。”
光渡这个名字,永远都不该与李元阙再做牵扯。
“……元哥,如此重要之物,你怎么能这样草率?”
到了最后之时,他也只是说:“……我们来日方长,沛泽,我先行一步,在西风军等你。”
“你掌此符,位同西风军副帅,可调遣我西风军半数兵马。”
宋雨霖听到光渡反问,不仅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神色有些古怪。
他如今是皇帝床笫宠臣,满朝皆知的第一男宠,阴险狠辣,陷害忠良,负情离心,不贤不义。
……这一次,他没有说出任何不该说的,太好了,他的计划可以继续推了。
李元阙珍而重之地接了过来,然后在光渡的掌心上,放入了一枚印符。
李元阙声音安稳而笃定,也正是因此,更看得出他的决心,“你秉性纯正,又有此才能,在朝必为忠良贤臣,在野必为出世人杰,在军必为文武能将,哪怕你不来到我身边,只凭着你的能力,也必将有一日出将入相。”
他猛地转头,眼神凌厉的直视自己的亲妹。
宋雨霖沉默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哥哥,你已经在背后押注了王爷,是吗?你什么时候和王爷有了交集……难道是,你与我、宋珧分散的那个冬天,对吗?”
光渡恍然回到那一年的冬天,回到他们在山洞中朝夕相伴的那两个月。
这是李元阙对他的评价。
光渡心中宽慰几分,虽然他这段时间无法插手,但显然一切,都大差不差滴按照他预想的那样走了,“能借此机会看清朝上众臣的立场,筛选出真正可以用的人,到时候,我们就更好办了。”
那一刻,李元阙只是静默地、长久地“看”着他,那个时候,有些话停在李元阙的唇边,他最终没有说出来。
相见两不识,便可两不负。
这何尝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东胜州今夜乌云蔽月,天色昏暗如许。
也正是因此,无人发现在东胜州这处被层层把守的宅院屋顶之上,有一人藏于黑暗中许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久到屋中的少女离开,久到寅时天边血日一线,久到卫兵换过夜班,他才轻轻放下了手中一枝枯干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