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元阙叫他大胆用人,但那年十五岁的光渡,还是没有让李元阙的人手,立刻去调查自己妹妹和宋珧的下落,他想办妥了其他事,若有剩余的人手、充沛的时间,再为自己找家人。
他不是一个借着元哥之势,只会来找人的副将,他是一个要为元哥做事的人,孰轻孰重,他心里有一杆秤。
那年的光渡,胸腔更是憋着一股气,他自小便知自己才智远胜于同龄人,可惜家道中落后面目全非,在这一年的落魄之后,他认识了李元阙,他的未来会有一个光明的可能。
知己难得,伯乐不常有。
他何德何能,竟两者俱全。
既然元哥选择了他,他就会不惜一切来证明,李元阙的选择没有错。
李元阙交给他的半枚兵符,在胸膛最私密的口袋里,被他皮肤烫的温热。
李元阙待他以国士。
他怎么肯辜负这沉甸甸的信赖?
这份青涩的羞赧,这份朝气蓬勃的冲劲,光渡事后回想,却成了他最庆幸的选择。
那时的皇帝,还不是皇帝。
光渡也不知道,在他迈进那处茶楼联络点时,踏进宫中的那一刻,一切都走向失控。
在深宫忧子成疾的贵妃,第一时间得知了光渡带回了李元阙的消息,只是简简单单字条上写的“王爷安好,从贺兰山归”,并不能满足这位母亲的渴望。
贵妃并非不懂事理、强求为难别人的人,若是时机不对,她一定会按耐自己对儿子的担忧。
只是那时,一切看上去都尽在掌握,表面上没有一点风浪,李元阙的皇父已无心朝政,贵妃虽抱恙,但她仍是是事实上的皇后。
皇城的内乱一击而发,所有人都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娘娘,还有最后有一事,必须托付娘娘。”光渡从怀中取出半枚兵符,“此物,绝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但很快,这边就有了春华殿宫人的接引,光渡顺从指引,偷偷离开戏曲班众人,在春华殿偏殿旁边的屋子里,见到了李元阙的母妃。
都啰耶站出来,“我亲眼所见,绝无作假。”
而这一面……
贵妃娘娘在认清兵符后,不可置信的看向光渡,脸色数变。
西风军内乱,主帅失踪,李元阙自顾不暇。
“不能写,娘娘。”光渡抬起头,“让王爷安心的去。”
被这样一位温柔美丽的长辈夸赞外貌,光渡的脸慢慢红到了耳朵。
“如果发生最差的情况,他回来不过是与我们同葬,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光渡:“即使他们说会供养着娘娘,不会伤害娘娘……”
而光渡足够警惕,他注意到旁边宫人盯着他的饭盒,有一个灰衣服的人转身离开,灰色的服饰,与春华殿中人有些不同。
而皇帝那日正好过来,又看到了他。
不过片刻,光渡从侧面窗户翻了回来,他手上带着血,面上带着冰雪般的寒意。
但只一眼,便知他们必是母子。
用他的容貌。
光渡的唇动了动,才发出声音,“虚陇带人彻底掌控春华殿前,我找到了一同进宫的戏班子,他们许多人都被砍死了,我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所以藏在他们的尸体里,赌一个活下来的可能……”
此时面对李元阙的母妃,光渡莫名有点心虚,他莫名想跑,却不得不撑着镇定的面皮,做出一副稳定可靠的模样,“……王爷一切安好大概三两日后,就可以返回西风军,王爷知道娘娘惦记,特地叫我来给娘娘报一声平安。”
贵妃面上惊惶的神色缓缓落定,她面露哀色,却坚定地点了头。
光渡脸上带着冷静的杀意,没有一丝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惊惶,他对外面厮杀毫无畏惧,从侧边的窗户翻了出去。
这场宫变……提前动手了。
光渡脸色很白,却没有丝毫动摇,“如今元哥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回来,他该头也不回地奔去西风军,可娘娘这最后的一封信,王爷看到,会是怎样的锥心之痛?他日后每每回想,都会想起他不得不背弃生母,不孝不悌。”
“娘娘,我出去看看。”
他可能闯了大祸。
他摇了摇头,“娘娘,走不了了,春华殿已经被团团围住,春华殿外的宫中侍卫,已经跪地投降……这个沦陷速度,皇宫中必有内应。”
“娘娘,娘娘!”外面的是被撕心裂肺的喊,“兄弟们还能冒死送出一封信,娘娘!请娘娘亲笔信,求王爷回援!救皇城之乱!”
贵妃因为忧思成疾,有几分抱恙,时不时拿着帕子,掩着口鼻咳上几声,更是多了几分病弱。
乌图浑身微微发抖,“……不对,你在撒谎!以当日虚陇的手段,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李元阙眼睛看不见,从不知道他的长相,或许这对不上贵妃娘娘所说的喜欢。
他赌到了。
外面人影攒动,惨叫不断。
戏班子表演了一段拿手的台戏,贵妃娘娘隔帘垂看,似乎十分满意,不仅留了人,还赐了饭。
也是在这一刻,贵妃明白,这少年也不是寻常人。
光渡没作声,都啰耶却重重点头,“八十斤的大刀,我都拿不动,二老大就跟玩儿似的拎起来……后来他丢了王爷的刀,也只是为了背着我,将我救出来。”
以及……背弃他,不仁不义。
“原来二公子,刚刚叫你二老大,是这个意思……”乌图喃喃道,随即他看向光渡的眼光,变得极为复杂,“你竟然真的是西风军的将军……”
光渡倒是会几样西域乐器,因为长相足够出色,伪装成乐师进宫。
他没有说李元阙眼盲之事,贵妃也帮不上忙,他和李元阙意见一致,不想让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再徒增烦扰。
光渡缓缓抬头,“元哥在,西风军稳住,我们就在,如果我们不在了,元哥也总有为我们报仇的那一日。”
春华殿金缕云纱,清雅又富贵,而这座宫殿的主人,有着和他的元哥十分相似的眉目,昳丽明艳之外,又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
……都啰耶亲眼所见?
……
贵妃愣了一下,她用秀帕遮掩着嘴,咳了两声,叫身边的宫女,“去查查怎么回事。”
旧皇势弱,贵妃抱恙,宫中这几个月悄悄地埋进了人手,贵妃病中并没有及时察觉。
正好那段时日,贵妃在主持宫中庆典,说要民间的戏班子来看看新戏,光渡便借在这伙人当中,混进了宫里。
因为相貌好看,因为元儿那短短几个字的信中,提到了这个孩子,贵妃心中喜欢,就偷偷多赏了一道菜。
她以为皇宫仍在她的掌握之中。
贵妃怔住。
李元阙即使不因为长相对他有所偏爱……但对他,也绝不是毫无喜爱。
“好漂亮的孩子。”那是贵妃娘娘对光渡说的第一句话,温柔轻缓,眼中含笑,“刚远远的看着就觉得俊俏,这样细看,更是不得了。”
“别说元儿了,连我看你第一眼,心中都觉得喜欢……好孩子,快跟我说说,元儿怎么样了?”
可是知子莫若母。
“你不必多说,我都明白。”贵妃娘娘面色惨白,却镇定下来,“若真的到了那最后的一步……我绝不受辱,不会让自己成为威胁元儿的筹码,也绝不会成为元儿的累赘。”
“跟我走!”贵妃抓着光渡的受,匆匆往殿中另外一边赶去,伸手拔下了自己的簪子。
乌图脸色惨白地串起了所有线索,“难道……城郊之战那夜,祭台里,是你!?”
拷问许久无果后,他那日是该死的,但虚陇的副手对他起了心思,没有立刻杀死他。
眼中含泪,却露出一个笑,“是,是这个道理,好孩子,你说的没错。”
或许便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被光渡留意,让贵妃娘娘起了警惕之心,在贵妃叫人去查后,那些人察觉到了异常。
他们分别前夜,李元阙的情状,那欲语还休未曾出口的话……光渡并不是毫无所觉。
“只是娘娘。”光渡生性谨慎,他记着刚刚吃饭时那一闪而过的异常,“刚刚戏班所在的那个殿中,有一位穿着灰色衣服的宫女,这可是春华店的宫人?”
“我也后悔过,当时该跟着娘娘一起去的……但死很容易,我想试着活下来。”
这变故太突然,春华殿正在沦陷,贵妃也无法掌握外面全部的情况,犹豫不过片刻,就发现自己所在的殿门被人急促敲响,从外面留下一串血印。
光渡坐在最边缘不起眼的地方,而他那份饭,和别人都不一样。
“我知你心中仍有怀疑,但你大概也没有办法,再找到那日春华殿其他的活人做证了。”光渡露出一点疲惫之色,“已经……没有人活着了。”
他还想见到元哥,他背负着贵妃最后的嘱托,他还想过有没有可能,再次奔向那个许诺过的、充满光明的未来。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人预料得到的骤变,不过半个时辰,第一滴血,便溅到了春华殿的宫墙上。
旧皇软弱无用,只要李元阙无法及时回防,而贵妃娘娘因病没有察觉到异常……这本就是皇城内兵变的最好时机。
乌图已经意识到,他过往所知的关于光渡的一切,都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
贵妃脸色煞白,她直接拉住了光渡的袖子,“孩子,你快走!我写信……”
阴差阳错的,皇帝又选择了他,来遮掩自己的难言之疾。
“我被关到后宫后,虚陇却仍然对我诸多疑心,他故意派人漏消息给我,想看我的反应,又带我……”
光渡缓了一下,才继续道:“都啰燮后来为何偏离原定路线,原因我始终不曾知道,我只知道,后来再见到他们……”
“三十六个兄弟,都啰燮将军,战死不降。”
光渡牙齿微微作响,他紧握双拳,过了好一会才说得出话,“被捕的兄弟被那些畜牲作践得生不如死……可他们明明看到我站在皇帝身边,却没有一人供出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