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确如光渡所料,在下朝之后,递上门求见的帖子,几乎淹没了他这一处小小的宅邸。
无论是否助蒙出兵,是否让李元阙来领兵,都会让西夏的未来产生巨大的分歧。
所有西夏人的命运,都绑在自己的家国之上,与君主一同站在了这个分岔口上。
这不止是触动多方利益……而是牵动着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皇帝还没有表明态度,一切都有改变的可能,未来还没有被完全的定下方向。
而在这个时候,深得皇帝信任的人,可能只用一两句话,就能动摇皇帝的抉择。
这就是对帝王的影响力。
这位皇帝或许心思深沉,但他身边有那么一两个真正信赖亲近的人。
在其中一人身死、一人重伤思过后,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那个人是谁。
光渡闭门谢客得正是时机。
送别了秘密登门的药乜家主后,光渡迎来了偷偷从后门进来的宋珧。
张四被光渡单独支了出去。
走之前,他虽然看到宋珧进屋,但这一回,张四显然心中安定了许多,他如同一只被驯服的野兽,乖觉地执行主人的指令,在得到主人许诺未来后,心中被幸福和希望充满,那些酸涩的猜忌和嫉妒,都渐渐淡去了。
宋珧顶着深沉的黑眼圈登入光渡的正门,看到光渡的那一刻,差点把他挠了。
宋珧进门就摔了药箱,“你还想得起来我!你还知道让我来!”
乌图堆着讨喜的笑,拱手道,“但奴才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奴才送到口谕,就先走一步了。宫中见,光渡大人。”
经过刚刚的打趣,宋珧脸色本来有所缓和,但把脉不过片刻,他脸色黑如锅底,“本来时间就紧!你可真是不怕死啊,恭喜你呗?大前天晚上一顿作,我之前研究的解药全部都作废了……不一样了,你体内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叫我该怎么办!”
光渡淡淡瞥过来,宋珧不得不回魂。
光渡想到昨日擦肩而过时,细玉尚书回眸的眼神。
“不过……光渡大人好手段啊,张四大人这般武艺,对陛下这般忠诚,都能为你所用,奴才实在是佩服。”
宋珧悚然而惊,“别……别别,可不能让妹妹知道这事,她会直接杀了我的!都不用你出手。”
见光渡搬出了宋雨霖,宋珧不敢再皮,把手放到了光渡的手腕上。
“只是陛下还有一句话,要单独说与光渡大人听。”
宋珧很糟心地看着光渡,“你这个人,是想活活气死我吗?听着,我会竭尽全力的,我治不好你,我给你殉了。”
光渡眼皮一跳,“说了什么?”
就像此时,皇帝身边有头有脸的太监,手持皇帝口谕,从光渡宅邸正门而入,亲自走了这一趟。
光渡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抗拒之色,“若是想去那里一探究竟,说不得,还是要与细玉氏继续接触。”
乌图看到光渡,脸上就一团笑意,“陛下口谕,请光渡大人进宫。”
身居高位之人虽自恃身份不亲至,但都派了门生前来递帖子,在皇帝宣召光渡见面前,若是能与光渡见上一面,探得他的态度,或者……改变他的态度,可能都是这盘棋上至关重要的一着。
“对了,还有一件事,最近太多事要忙,差点忘了该跟你说——你让妹妹从应理带回来的那个疯了的太监,那天晚上不是雷电交加么?他听到雷响和巨大震动声时,倒是会有反应,那晚上他清醒了一会,倒是说了一些话。”
“很棘手?”光渡从宋珧的反应里,看出了他心底的动摇。
光渡微笑道:“可以,但你确定?等雨霖下次过来的时候,我会跟她说一声,她多了个大哥。”
细玉尚书年岁已大,后继无人。
但就是留疤……也完全无损光渡这具身体的魅力。
光渡往日里不爱笑,但在宋珧面前,倒是能露出一点轻松样子,此时眼睛里带了笑意,声音又柔,更是容光摄人。
宋珧心里压着光渡的事,有些魂不守舍,临走前才又想起了一件事,嘱咐道:“如今妹妹年岁也大了,出落得也越发好看,我见那个白家的侍卫小子,一沐休就去找妹妹,怕不是打着什么好主意,你也要多注意。”
如今皇后虽有孩子,但到底姓了李。
“而先皇后的地坤宫,如今是现在这位皇后住着。”
光渡叹道:“我对那位皇后没有任何意见,有问题的,大概是细玉尚书。”
“无损,无损。”乌图小声道,“那可是六十斤的刀,张四大人双手就给抱起来了,算算脚程,估计快要到光渡大人的府上了。”
宋珧仍然记得,从光渡身上取出那几个带毒的三角刺时,锋利的暗器尖伤依然萃着幽蓝色的毒液,虽然三角刺早已取出,但皮肉绽裂之处,已经变成黑色。
宋珧脸色极其严肃,“我会竭尽全力,接下来一段时间,什么事情都别来找我!谁爱死谁去死,我谁都不管不救了,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光渡无声笑了一下,“我知道。”
宋珧写满了两张纸后才停了笔,脸色认真道:“脱衣服,我要扎你几针看看情况,再顺便看看你身上的伤。”
乌图笑得格外喜气,“好说,好说,陛下嘱咐光渡大人早点进宫。至于光渡大人要的那个东西,奴才都已经上下打点妥当了。”
“虽然他清醒的时候只有一会,但却提到了皇后地坤宫中的枣树林,他在某个打雷的夜里,似乎看到了什么秘密。”宋珧沉吟道,“可惜,那天晚上我在救你带回来那个血人,没来得及给他扎几针固神清志,要不说不定还能再听他说几句话。”
光渡宅邸外的街头,确实围了不少人,原本安静的街头,如今车马林立,就连附近的百姓,都生怕得罪贵人,小心绕道行走。
光渡直接挽起袖子,将皓白的手腕送到了宋珧面前,“宋珧大人,快帮帮我。”
情能通窍。
财能通鬼。
光渡看到他泛红的眼球和眼底的黑痕,真心实意多了些歉意,“宋珧,最近累到你了,我要是没有你,也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宋珧都气到胡言乱语了,光渡有点无奈,“治得了吗?”
见屋子中再无别人,光渡从袖子里摸出厚厚一沓银票,递到了乌图手中,“多谢乌公公。”
宋珧试探的看着他,“我这话不知当不当问,你和妹妹既然是同母异父,那你娘亲,是不是早年就在中兴府……”
劲瘦窈窕,线条分明,也是一种充满力量的震撼魅力。
“可完好无损?”
药乜绗送上的情报如果无误,细玉一族果然对他也颇有关注么?
只有那几处伤口,却迟迟无法愈合。
名帖上的人都在光渡意料之内,只有一个,让光渡吓了一跳。
细玉尚书痛失爱子后,细玉氏一族在朝中有名姓的人,只有皇后和他自己了。
而这尘封已久的烙印,终于被撬动了一个起口。
宋珧的心痛之情溢于言表,“这么漂亮,却受了这样的伤,等治了你的毒,我就一定要给你开最好的伤药,一点疤都不能给你留。”
如今光渡这处住处,已经不算什么秘密,毕竟皇帝曾几次驾临,排场不小,有心人不难探得一二。
本来……本来,他也是哥哥。
宋珧思索道:“细玉尚书本有一子,是几年前病死了吧?当时我在宋,都听到了他为这个儿子重金求医的说法,但医还没求到,人就先一步没了。”
光渡从来没看到宋珧这么生气过,实际上,宋珧对他连半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
而面前的光渡,就是两种结合在一起,宋珧眼睛发直,“仙……仙品……”
好在当时宋珧缝的线很扎实,宋雨霖仓促涂上的特制药也管用,沾过水后伤势都没有恶化,反而已经有见好的趋势。
宋珧离开后,光渡翻了翻今日递上门的请帖。
“光渡,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之辈,你做的事情有时很危险,你不告诉我,这个我理解,可是……”
光渡抿了抿唇,声音依然很平和,“我还能活多久?”
那银票一到手,就立刻以看不清的速度消失在了乌图的袖中。
宋珧那张每每看到光渡,都带着明光笑意的俊美脸庞,这次都没了那份生动多情,他大概是这段时间累惨了,连形象也有点潦草。
这一次,宋珧竟然连个时间都不敢说。
宋珧捏过针扎了几针,见光渡几处穴位流出了黑色的血,脸色直接沉了下来。
光渡漠然道:“我只有一个爹,爹对我恩重如山,所以这话,往后也不必再提。”
光渡渡默了一阵,“能保我再活三个月么?”
“治得了,必须得治好!”宋珧愁眉苦脸地拿出一张纸,把一会脉,快速写上几笔,草书如同鬼画符,光渡看了两眼都难以辨认。
他们两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比光渡早了两个时辰,但光渡从来都只叫他的大名。
光渡太过了解宋珧,很知道该怎么哄他,“那夜冒险,于我而言,实在是不得不为,我往日都是非常爱护自己的,你是知道我的。”
宋珧疑惑道:“你和那个皇后有过结?”
宋珧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动摇了,“别叫大人,你叫一声哥哥来听。”
他总觉得,如果细玉皇后参与其中,此事并不只是“后宫嫔妃因为被皇帝冷落而报复他”这么简单的事。
宋珧亲自动手,清理掉了那些止血的药,重新检查过光渡的伤口。
这是都啰耶用命守着的秘密。
肤如凝脂,皓如冰雪是一种美。
“太子亲自求见,此时就在门外?”光渡听到都愣了一下,“……一会走后门,避开他。”
“你不能这样,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宋珧一点都笑不出来,“受了伤,还中了那种蓝色的毒,我跟你说,我现在都不敢摸你的脉。”
光渡腰腹与周身的伤,那夜宋珧只仓促处理过,这几日他顾着都啰耶,更是来不及处理光渡的伤和毒。
光渡环视四周一圈,周围的人都知情识趣的退了下去。
虽早就与乌图有隐蔽的接触,但为了保下那把刀,光渡这次到底花了一笔巨款,才买通了乌图。
在乌图身上花的钱,比李元阙给他用来买火器的钱还要多。
光渡面无表情的想,又亏了,他好像一直都在自己亏钱养李元阙。
而这把李元阙亲用的斩-马-刀,能这样拿回来,就已经是最好的解决途径。
毕竟能用钱买通的,都足够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