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阙从后面抱着光渡,低下头触碰他的额头与鬓发。
珍重的,亲密无间的,却也是难以忍耐的。
光渡咬着牙,“王爷,你看清楚!你认错人了。”
回答他的,是头顶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没认错,你就是我的沛泽。”
四年前,贺兰山下分别时,李元阙还看不见。
后来他双眼复明,在等待着沛泽投奔而来的日子里,他有时也会回想,会猜测,在他与沛泽分别的那个时候,沛泽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是和他一样期待着,忐忑着、不安着他们携手的未来,却甘之如饴的吗?
还是那一日,只是寻常的道别?沛泽待他,从来只是挚友之礼?
双手交握的热,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记忆中,经年难忘,寤寐辗转。
李元阙想过很多,却没想过贺兰山一别后,竟是鱼沉雁杳,天涯陌路。
一千多个日夜,沛泽不曾来。
那一年,疼爱他的母妃急病而去,信重他的父皇轰然崩逝,年少不知人间别离苦,李元阙却没想到,原来这还不算极致。
同一年,他还经历过一场冰冷缓慢的离别。
李元阙如今神智已不甚清楚,但心,却记住了那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不安撕开了个口子,粘稠浓重的情绪倾泻喷涌。
陛下所在,就连白兆丰也还没来得及亲自求证。
没过片刻,白兆丰听到禁卫的回报,宴殿中香味甚是怪异,他们进去就浇灭了香炉,并将开门窗通风,殿中满朝重臣皆似“醉酒”,举止异于常人,甚至还有些当场就抱在一起的大臣,举动颇为有伤风化……
光渡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呼吸,他的心砰砰乱跳,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沉稳。
他们短暂地分开,又低头对视。
乌图方才的话颇多蹊跷,虽然他已趁乱跑走,但乌图说陛下在偏殿的话,白兆丰也不敢算作全信。
这让光渡度过了三年多的安稳时光。
旁边的女官已经闻弦而知雅意,“娘娘不舒服?”
天地变化,两仪万象,他也只是其中渺小的一粒沙尘。
隔着一扇薄薄的殿门,无论是声音还是话语,外面都能听上几分。
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清楚了。
力道有些重,从外面也能看出震动。
在刚才事情开始前,光渡就提前熄灭了偏殿的蜡烛,如今殿内漆黑一片,倒影也看不出端倪。
白兆丰身姿不动,毫无畏惧,“臣请罪。”
毕竟这座宫殿里,敢这样对光渡大人的,而光渡大人还会着意顺从的,显然也只有那位……至高无上的陛下了。
唇畔被试探着。
习武之人本就耳力过人,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更是这些禁卫们……从没听过的音调。
“我不是来为难你的。”皇后神色不动,“殿中有变,陛下至今还不曾露面,于情于理,本宫都需要确认陛下安危。”
一门之隔。
皇后的神色更差了,她头痛地扶住了额头。
屋内没有回应,他立刻打了个手势,许多禁卫依序出现在偏殿侧,包围住门、窗这些可迅速突破入房的所在。
他是想挣开的,却被李元阙步步紧逼,抽身失败后,他被李元阙抓着肩膀重重按了回来。
心痛是因为珍惜,欲求却来自爱怜。
她与白兆丰心照不宣地一起迈出脚步,稍稍远离了偏殿的大门。
于是白侍卫去敲了敲偏殿,“陛下?”
里面的声音幽幽咽咽地传出来,随即另一个声音低声说了什么,虽然听不清楚话语,但不容错认,是个男人沙哑的嗓音。
白兆丰略一思索,“臣倒是还不曾见过乌公公。”
他是光渡,他是沛泽。
“等等……”光渡仍费力听着殿外的动静,只是面前的压力和热度太过逼人,他不得不去推开李元阙,“那边……陛下……”
现在绝对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但外面的人,更是绝不能发现这里面的人是……李元阙。
但却是混乱的。
偏殿中,光渡想抽身离开,却反被面对面按进了李元阙的胸膛。
……他是宋沛泽。
指尖摩挲片刻,他用力把李元阙拽了下来。
……
沛泽雨霖,是母亲给他和妹妹的名字,雨水是西夏之祥,他也是倍受期待地生来这个世间的。有人祝福他,有人爱着他,一直都有人。
光渡大人于人前一向冷淡矜持,居然也会用那样的声音……
……有什么不对。
呼吸打在鬓边,光渡偏过头呼吸,不过片刻,却重新被捉了回去。
他感受到自己的后脊撞到了平直的壁面,片刻后,光渡才反应过来,那或许是一扇门。
“别在这里……”
皇帝还被礽在地上。
唯一庆幸的……
但很快,这个简单的任务就变得无比艰难。
皇后身边的女官,见状大声呵斥:“大胆!还不让开?对皇后不敬。”
他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白侍卫。”皇后冷淡开口,“陛下不在宴殿,如今在何处?”
早已舍弃的姓名,如敲在古刹空钟上那轻轻一槌,力道虽轻,却震鸣远扬。
那就是万劫不复。
真是太不像话了!
有些话一直问不出口,如今却也无法问了。
但细玉尚书年纪大了,这几日身体又频繁感到不适,连今夜宫宴都推了,如今这事情交到她手里了。
时机还不够成熟,他想过要先忍耐下来,这种事情其实很能安抚皇帝,只是他自己不愿意,但在最后关头,决不能因为自己出了差错……早在几年前,光渡就做好准备了,这把拖延了几年的刀总是要落下来的,当年他躲过只是幸运,而幸运眷顾过他一次,他从不奢求第二次。
得知今夜殿中宴会有变、又确定光渡还未出宫后,她就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但今夜,他终于又一次暖了起来。
白兆丰行礼,“恭送皇后娘娘。”
众人兵器出鞘,只等白兆丰一声令下,就行突破。
再联系适才乌图的吞吞吐吐,白兆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撕开的口子,蒸发了节制,清醒时不敢想的事,却趁机都溜了出来。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的心思和病情一同都变了,光渡回到中兴府,对这件事情,并不是毫无心理准备的。
沛泽。
与皇帝不同,李元阙的触碰从不会给他带来厌恶,以前不会,现在依然不会。
不该是和李元阙,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场面……李元阙厌恶他,厌恶“光渡”,不会被他所诱,他早就确认过的。
白兆丰心知此事必不能张扬,在皇后插手之前,他让自己一队心腹兄弟直接进殿接管,封锁入口。
她是皇后,而她这个身份,反而能比细玉尚书做得更多、更细致、更合乎情理。
光渡宁愿自己在一片黑暗中看不见。
但不该是这样。
……他在后宫里,学会了不少东西。
那样冷漠的人,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吗?或许该说……果然也有这样的一面吗?
姿态是恭敬的,却恰好挡在皇后前进的路上。
李元阙在军伍中多年锤炼的身体,如今全都用在他的身上。
皇后带来了不少人,可是白兆丰也不简单。
皇后将步子拖得很慢,说话也轻声细语,她在思考今夜这样场面,自己还有什么疏漏,还有什么机会。她不该空手而归,她不会空手而归。
皇帝尚文轻武,而李元阙却是文武兼修,两人身形倒影,自然都大不相同。
外面的人,正在找这个地上的陛下,哪怕是昏倒的皇帝,也绝对不能露面于人前。
宴殿必然是出现了异状。
“先……去宴殿看看。”皇后有气无力道,“太极宫里的人要伺候皇帝,剩余的人手怕是忙不过来,从我宫中也调些人来,把各位大人安顿好,宣太医,其它的……其他的……”
门板上的碰撞声不明显,但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却是不容错认的声声清晰。
他知道李元阙什么都看不见,但这一刻在黑夜中纠缠的气息,让他觉得李元阙知不知道,记不记得,或许都已经不再重要。
可意外的,他从来都没有经过这一遭。光渡又花了一些时间,确认皇帝的身体问题,原来皇帝只是用他来做挡箭牌。
“请娘娘恕罪。”白兆丰平静地做着大不敬的事,“为保护陛下安危,臣需站着戒备,失了娘娘的礼,待臣下值后,自会去娘娘宫前请罪。”
……
皇后:“……”
只要轻轻推开这扇门,他们在做什么,他在和谁做什么,就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白兆丰闭了闭眼,剑鞘递过去,打在了一个头脸通红的年轻禁卫的脑瓜上,把人给打醒了。
李元阙俯首于他的耳畔,近乎于喟叹道:“……沛泽。”
“呜,王爷……元……唉。”光渡有些恼了,他不敢叫出李元阙的名字,他怕外面的人会听到。
因为这门一打开,殿中的情形,就别想再瞒住了!
光渡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咫尺之遥,离得那么近。
这样,他就不会看到李元阙的神情,就不会怔忪,不会沉迷,亦不会迷神。
外面传来推搡和叫嚷,“大胆!竟然胆敢惊扰皇后娘娘,让开!”
只是短短几个音,就叫门窗边听到的兄弟们一个个都呆住了,眼神都开始发飘,这么没见过世面吗?
更加凶狠的力道侵入,仿佛是在惩罚光渡提起那最令人厌恶的名称,李元阙并不客气。
皇后带了不少人来,可是白兆丰太警觉了,她到底晚了白兆丰半步,没能第一时间接管现场。
再回过神……
——光渡大人,他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顺理成章,他的欲望似乎也容易看透,可偏偏,这样通情达理的“容易看透”,若是细想,就会发现种种细微的不对。
“别便宜了那个狗皇帝。”
光渡才明白自己手中抓着的柔软布料,是李元阙的领口。
纳金之音,容水之秀,清风和光万里,生养万物。
李元阙甚至无法意识到,烛火熄灭后,他在殿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死守住偏殿,一个人都不能放进去,通过空气后,立刻关闭门窗,不许外人探看。”白兆丰面无表情地对身边的兄弟吩咐着,转头看到皇后銮驾已至,按照宫内规矩行礼,“皇后娘娘。”
白兆丰不动声色的转过身,挡住殿门,“皇后娘娘,陛下确实在里面。”
郭妃已有身孕,皇帝要有新的孩子了,才一个月的肚子,就被光渡亲手捧到那么高的位置。
这件事本该由她父亲来做。
有一件事至关重要,事关她细玉一族的未来,她不可能作壁上观。
可是细玉皇后的思考很快被门板的扇动声打断,门那一边传来的拍撞声,比刚刚还要明显。
光渡不喜欢这样的混乱,但他也知道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看似尽在掌握,实则完全不受控制。
他依然没有丝毫让开的样子。
那场病与伤后,光渡的气血一直不曾完全恢复,他身体总是怕冷畏寒,手脚也不再温暖。
脚还没抬,人还没走,禁卫就已经恭送她回宫了。
那年,他被皇帝从地牢带回宫中,在后宫住了很久,他一边将养腿伤,一边有专门的宫人,来教过他该如何侍奉皇帝。
再放任下去,会发生什么,光渡心知肚明。
看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就像当年贺兰山的那个山洞里,用手掌,用脸颊,用唇齿,去描摹另一个人的轮廓。
白兆丰立刻将手放在剑上了,“陛下!?”
王爷虽然下落不明,但显然……这不是打扰皇帝此时兴致的理由。
在那个时候,光渡早就顾不上羞耻心了,他要活下去,带着所有西风军兄弟的命活下去,所以哪怕要用他最不屑、最屈辱的方式去取悦敌人,他也一定要活下去。
“都是第一次,咱们身边都没有过任何人……”
这回……这回连皇后也沉默了,没在说要进去了。
索性,她也来得不算太晚。
殿外有声音,光渡一开始还在努力分辨着,那是白兆丰的声音,白兆丰似乎在和人说话。
门外,白兆丰和皇后的目光,一同落在了那道被撞了一下的门上。
只剩下纯粹的本能。
皇后看了看周围,“如果陛下在偏殿……咳,那么伺候陛下的人,都去哪儿躲懒懈怠了?这里怎么一个人都不在?乌图呢?”
无比的失控,热得人心魂俱烧。
皇帝与李元阙已经不知去向。
光渡被堵住口舌,呜呜地说不出话,想过躲开,却被按着肩膀,更用力的抵在了门上。
可是光渡也没想到,自己一句“陛下”,就让李元阙当场眼神变得凶狠。
光渡想起宋珧被自己赶走前的话。
而这场宴会的主角……
他叫来一个禁卫,“你快去太极宫,去找乌总管,再叫些能伺候陛下的宫人过来。”
这个单膝跪着的年轻人,没等皇后叫起身,就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就像过去那般。
皇后目光冷冷地在这些禁卫的脸上一一扫过,这些人只忠于皇帝,对她全然无视,想必对她的太子……同样不会有多少尊敬。
皇帝一直不喜欢太子,但她总要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皇后慢慢道:“传我懿旨,先封锁宫中,以醉酒为故,留宿各位大人,同时宫外安抚其家人,再叫宫中准备干净被褥、新衣、热水、巾帕、解酒药,好生伺候着,今夜事出蹊跷,我宫中有几个好手,白兆丰,叫她们和你一起查着,如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押下,如何发落,等陛下明日决议。”
“宫中剩余的人手,都去找王爷。”
皇帝既然不能出面,皇后作为后宫之主,自然也有话事权,更何况此时她的处置合乎情理,连白兆丰也不能拒绝。
白兆丰低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