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时间飞速流逝,时节已过冬至,初雪未至,地面已有薄霜。
贺兰山毗邻沙漠,天气愈发苦寒。
朝上一切事情如常,风平浪静下的表面下,隐藏着在深处翻涌不息的浪涛。
皇帝隔三差五就能找到由头将太子申饬一番,有时只是很小的事,但皇帝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对太子的深深不满。
而君王的姿态,连带着朝廷的风向都发生着改变。
今日,太子从太极宫走出去的时候,脸上神色十分难看。
两月后,事态变得愈发清晰,一切果然如光渡当初预言的那样发展着。
皇帝明面上拒绝了对金出战,暗地里却截然相反,在秘密筹划用兵。
边境筹调军备粮草之事虽是机密,但太子已从诸多痕迹中,看得清清楚楚。
就像光渡说的那样,皇帝已经拿定了主意,他没有任何办法改变。
助蒙攻金一事在暗处几成定局,于是太子准备直谏,甚至死谏,只要能让皇帝收回成命,他什么都愿意试试。
但在他决定付诸行动的那一天……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
不仅如此,第二次、第三次……在第五次被不咸不淡地挡回来后,太子已经完全没有死谏的欲求和感觉了。
他心中的这口气,如今已经变成了心灰意懒。
太子逐渐理解光渡当初的袖手旁观。
可是光渡好好站在众臣之末,脸色没有一丝变化。
“再依可汗之邀——着司天监少监为军中祭酒,随军同行,同往蒙古。”
两个月来,许多事情的影响都在慢慢散去,无论是曾经被议论一时的李元阙城郊之战,乌龙混淆的国之祥瑞,虚陇的离奇之死,还是蒙古使者被拒绝后慨然离夏。
等皇帝这难言之疾治愈后,皇帝就会杀他灭口,可是如今他已是进退两难之境,只后悔自己当时治得太彻底,让皇帝好得如此之快。
两个月过去,宫中也有些半喜半忧的消息。
只因光渡十分低调,无论是宫中还是朝野,他仿佛都从众人讨论中悄然隐身了。
喜的是都啰耶在经过两个月的修养后,恢复了大半生龙活虎,不过他一直藏在光渡妹妹宋雨霖的商会里,这种人物混杂之处,反而最能掩埋一个人的身份。
白兆睿仍掌管着近宫军营的精锐,虽然城郊一战的失利让他受过皇帝斥责,但他到底是皇帝的心腹,两个月过去后,这几日更是领了差,已是渐渐恢复过去的圣宠。
而宫外也有些半喜半忧的消息。
解毒丸每三月要服用一颗。
甚至有一次他连上数十根金针,才勉强将光渡的异样压下,情势十分凶险,虽然光渡不介意,但宋珧自责到好几天都没睡着觉。
这和他之前去皇后宫中“逛逛”的嚣张截然不同,但那日之后,太子也没见到光渡做什么事,太子一开始还警惕着,后来都逐渐放松,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忧的是他越好越有精力闹腾,听宋雨霖说,都啰耶自从能下床后,就时不时地吵着要来见光渡,但是光渡从来没有理过他。
那个随着光渡进宫的那个魁梧侍卫武艺高超,是父皇亲自指给光渡的护卫,叫做张四。
光渡始终不曾与细玉氏接触。
李元阙接过信报,解开信筒,一目十行地看过,“知道了。告诉李懋听令行事,见他如见我,无有犹疑。”
……
三日后丑时,接你出宫。
一件件事情,如一颗颗种子埋了下去,只是时值入冬,万物栖眠,所以也看不出它未来会长成的模样。
那位被李元阙重伤的左金吾卫北司正将军——白兆睿,如今已经重新出现在皇帝身侧。
他手里若是留着证据,那定然会是白兆睿的大把柄。
孙老擦着额头的汗,从太极宫离去后,回到了自己太医院的住处。
不止他,许多人的伤都养好了。
光渡不会回头看的人,不止他一个。
细玉尚书谨慎地将自己藏在这一团纷争之外,仿佛在观察着什么。
过去的这两个月中,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借着这两个月进宫的机会,光渡和孙老有了不少的接触,小纸条传得你来我往,愈发熟练。
可能的解毒法被一条条划掉,最后只差寥寥数种行险之道,宋珧却愈发谨慎且不敢妄动。
张四抬头怔怔望着光渡走入父皇的宫殿中,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张四在察觉到太子观察的视线后,就立刻离开了。
宫中消息慢慢传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贵女如今神志异于常人,一到半夜就啼哭不休,一点动静变大喊大闹,找了好多太医也没治好,甚至请了僧人祈福作法也不管用。
光渡这个人,似乎一直都知道皇帝想要什么。
“孤对你寄予厚望,这是你第一次独挑大梁,不要让孤失望。”
在对待光渡这件事上,太子也被皇后训诫过,甚至还强行为他定下了一桩亲事,就等入夏后成婚。
但这两个月来,满朝臣子却并没有在光渡身上过度聚焦。
光渡找了个机会打开看,看得出上面字迹焦急,孙老如今处境愈发艰难,“陛下痿症已几近痊愈,老身只得用针灸压制其肾水走旺,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陛下已起疑,怕是瞒不了太久……另外,光渡大人,当时老身弄丢的第一张小纸条,至今仍是毫无动静。”
太极宫里面已经烧上了地火龙,温暖如春,光渡走进去,发现皇帝正在作画。
……
无论它落在谁手里了,都会是个大问题。
光渡的作派难以让人猜测,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皇后那日静默许久,说此人可怕,叫太子离他远点,不要再随便招惹。
那上面写的东西,若是被别人捡去了……实在是有些要命,要给光渡添麻烦的。
连皇帝也恢复了以前气定神闲的文质风雅。
皇帝亲手将光渡扶了起来,“走之前,孤再找人看看你的身体。”
确定四下无人,老人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纸条,这一次光渡递过的小纸条,只写着短短一句话。
朝中众臣看着面前顷刻间发生的这场变故,神色各异。
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在宫中的这些日子,过得胆战心惊。
皇帝白衫团龙袍,头戴垂红结绶的金冠,在众臣面前宣告:“拟旨——皇弟李元阙为大将军,领三万夏军出军助蒙攻金,即刻拔营!”
而宋珧全身心投入光渡的解毒药研制,他偶尔过来,也会给光渡用一点药看看在光渡体内的变化……但情况都很不乐观,只要一点点变动,都十分凶险。
十七岁的青年,正是一身精力无处宣泄的年纪,对自己天天被关在小屋的遭遇愈发躁动,只是光渡想到他就觉得头疼,也是故意冷着他,逼着他自己学会动脑。
但光渡却也心知肚明,细玉尚书深耕官场多年,又掌管着刑部,手上自然掌握着不少达官贵人的阴司秘密。
……而居心叵测的小人,则会借此乱机,在近君之位上蔽天听。
现在他开出的药方,每一张都会被太医院的常太医细细验看,他在用药上使不得太多手脚。
药乜氏嫔的刺伤是大好了,但人却疯了。
两个月过去,他那夜在城郊突袭后留下的伤,如今已经全然见好,只留下浅浅的伤痕,遮在日渐厚重的冬衣下,更是看不出任何端倪。
孙老把过光渡的脉象,两人动作隐蔽地在袖间交换了最新的小纸条。
“报——中兴府急报。”
卓全手捧早就拟好的圣旨,朗声道:“司天监尾牧,封为少监,即日奔赴西北,随军起行。”
当君主不再贤明时,贤者本就该及时抽身隐退。
算算时间,应当是半月后光渡再服用,只是皇帝无从知道,这东西对如今的光渡来说,已经全然无用。
光渡这段时间虽然极其低调,但并不是躲懒偷闲,他一直频繁往返于火器厂与皇宫之间,偶尔也会留宿中兴府自己的宅院,十分忙碌。
太极宫中,奉旨前来为光渡看身体的人,依然是孙老医正。
……就像现在。
但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军帐中,另一中年男子抚须笑道:“想不到数年不见,王爷在这样年轻的年纪,就有着如此精湛的养气功夫了?夏国朝中发生这么大的事,都未能让王爷变一变脸色,还是王爷心中早有对策,所以半点不慌?”
太子猛地出列,可还没等他说出一句话,白兆睿就已经一个眼神,旁边早有准备的侍卫猛然靠近,一下打昏了太子,将他瘫软的身体带了下去。
翌日,西夏朝廷。
光渡很清楚,除非细玉尚书得到足够的利益,他这样的老狐狸,绝不会贸然出手行动。
男子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这会我倒是真心觉得,希望王爷你永远都不要成为敌人了。”
前线羊狼砦,西风军。
皇帝端坐椅子上,威严道:“读”。
宫外的宋珧和宫内的孙老借此途径探讨光渡的毒,交换了不少思路,孙老许多见解,对宋珧也颇有帮助。
光渡恭敬行礼,“臣定不辱使命。”
至少此时的夏国,还是风平浪静的。
况且孙老始终记挂着他在宫中弄丢的小条。
对两个月前的那一夜郊外惊变,细玉尚书查得中规中矩,他不是不曾发现异常,只是在一次试探后,便不再追查,他深谙官场的默契,不曾真正向白兆睿发难。
众臣目光,同时移到了光渡身上。
光渡从他身边经过,步入太极宫,目不斜视,毫无留恋。
所以他一直能得到皇帝的宠信,只是太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要走一走翻云覆雨的遮天之道。
事君以忠是为信,可择君以明,缺鲜少有人提及。
“再过两日,你就要动身启程了,解毒丸给你配好了,到时候你应该在路上,记得按时吃下。”
可是太子发现,自己才是完全没有被光渡看在眼里的那个。
事情严重到连药乜氏族长都连上了几封折子,皇帝大为头疼,也只得留中不发。
“原工部尚书不求思进,不务时务,反而钻营构陷同僚,尸位素餐,品行有缺,孤甚失望,如今则其罢官还乡,不再录用。”
“原司天监光渡禄同,出身沙州旧族,为人端庄灵秀,事君忠纯,于军备火器事务上颇有实绩,更兼通天文地理,熟知术数与奇巧杂学,今,着令光渡封为工部尚书,后日启程往黑山近郊,于冬季枯水期修筑水利坝渠,待入春后引流灌溉,开垦良田。”
卓全一挥手,小太监乌图满拿着托盘,来到了众臣之前。
托盘的木盒,光渡不是第一次见了,但这一次,这枚“夏国工部尚书”的符牌,曾经空白的另一面,终于镌刻上“光渡禄同”这个名字。
光渡握住这枚符牌,宠辱不惊,“臣领旨,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