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留在了太极宫,宫门深深,连外面的声音也不容易传进来,皇帝虽然不在这里,但也无人敢前来打扰他。
他翻开这三日各地堆积的工部批文,面上很平静,下笔也很稳。
李元阙进宫一事,西夏朝廷内外,不知有多少眼睛正死死盯着,人们在想,在猜——皇帝会不会借此机会设鸿门宴,今夜之后,李元阙是直接揭竿而起,还是棋差一招人头落地?
如今西夏危困,内有狼,外有虎,可无论是诱狼扑虎,还是驱虎吞狼,对于西夏来说,都只有两败俱伤。
但蒙古和金国,在期待截然相反的结果。
而这许多人无比关注的动向,光渡心中却早已有了定论——以他对皇帝心思的了解,他今日进宫的规劝,今夜宫宴后,他可以肯定,李元阙会活着离开。
这个时间点,皇帝不敢动李元阙,他怕今天李元阙死在宫里,明日蒙古就能撕毁盟约,直接打过来,更怕金国撕裂前线,长驱直入,他这皇帝便是破国之君,覆朝罪人。
但皇帝对于李元阙进宫,也决不会毫无反应。
光渡也在想他会怎样出手,丝毫没有掉以轻心,毕竟虚陇死后,他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都到了皇帝的那里,虽然皇帝不对光渡用,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对别人用,这始终是个隐患。
乌图随侍皇帝身边,这便相当于光渡在皇帝身边放了一双耳朵,这便是宫中有自己耳目的好处了,他可以最及时的了解情况,能规避许多对他不利的事项。
今日皇帝将他放在皇宫,不让他出宫,不让他进前朝,不许他参加宴席。
皇帝仍然不欲他与李元阙相见。
挑拨是非的虚陇已经长埋于黄土下,可皇帝至今仍然如临大敌。
光渡仔细将记忆中全部的细节又捋了两遍,他确定皇帝手中不掌握任何绝对性证据,却依然对于他接触李元阙一事,近乎于本能般的防备着。
他想,自己对待皇帝的态度敷衍,皇帝未必不明白。
李元阙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谁?”
他倚立窗边,直到天黑了下来。
这话一出,光渡便确定了,今日皇帝出的是阴招。
光渡不知道,这种制成香膏的毒,对李元阙这种眼睛本就瞎过的人最好用,对于寻常耳清目明之人,反而是不打紧的。
光渡不曾再被第三个人如此触摸过,满溢着珍重和爱惜,如同触摸最金冠上最耀眼无尘的明珠,他是被小心翼翼地对待着的。
没有等太久,他便见了满脸煞白的乌图。
“是啊,奴才出去一趟又回来,陛下就醒了。”乌图小心翼翼地回道,同时伺候着皇帝脱下吐脏的衣服。
李元阙仍好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可是一看见他的样子,光渡心里就是一惊。
他身上的熏香混着酒气,扑上了光渡的脸,同样,他靠得足够近,一把搂住了光渡的腰。
“……是吗?”
光渡方才借口回太极宫,实则绕了一圈避开宫中耳目,一直候在宴殿角门,如今殿中打乱,乌图偷偷摸摸过来给他开门,他连忙趁乱而入,掩着鼻口走进殿中。
皇帝确实喝了不少酒,但他绝对还没有到喝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程度,看了看怀里的光渡,声音又含了笑意,“你想知道,孤告诉你——李元阙的眼睛瞎过一次,就能再瞎一次。”
屋内门窗紧闭温暖的空气,酒香混着的蘑菇特有的迷幻香气,很快成功搞定了整个大殿的人,除了早有准备、偷偷掩住口鼻的乌图,这殿中再没有第二个清醒的人。
四周都是宫中耳目,乌图也只能露出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笑,“光渡大人,陛下在里面等着呢,请随我来。”
看到这个场面,乌图愣住了。
直到乌图用力咳了一声,光渡才回过神,将李元阙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将他整个人从席间拉了起来。
这效果和醉酒全然不同,就连乌图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光渡走到殿门前,一路伸手拔下了发簪弄乱鬓发,又扯乱衣领和腰封,这才开门露出一条缝,半遮半掩的模样,却足够不敢让任何人进屋。
乌图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光渡大人,那间房的钥匙是我掌管,无论怎样,皇帝都必然疑我的。”
又或者是饮食中有常人食用无妨,但混以香料,就对李元阙有害的东西……无论如何,先掐断这“香膏”没错。
“陛下,陛下刚刚绊了一跤,晕了不过片刻,然后就吐醒了。”
李元阙始终闭着眼,光渡能看到他的睫毛在烛火下快速颤动,像是被风沙迷了眼,很不舒服的模样。
皇帝声音愈发柔和,他看着面前的人脸颊带着温润的红,似乎是因为匆匆前来,在外面被风吹过后,进到温暖的房间才显出来的颜色,但更可能是刚刚被他碰的。
如果饮食中没有蹊跷,那便是这皇帝特意交代过的“香膏”,会让李元阙因此双目受损。
他没能看到里面的李元阙,就匆匆而过。
就连这里外的暗卫,伺候的宫女太监、和宫中侍卫、禁卫,都没有一人逃过去。
香炉中燃起浓郁的异香,但皇帝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但很快,李元阙便放松了力道。
李元阙反手抓过了他的手,那是防备的态度,是桎梏的力度,光渡被他抓得骨头都在作响。
这些都是在朝中叫得上名字的诸侯与大臣,往日行事都是顾及颜面的,如今行止痴傻,宛若服了怪毒,竟无一幸免。
皇帝打得好算盘,自己早有防范,却能掐住李元阙的七寸。
带着笑意的话,却装着很深的恶意。
光渡坚定道:“这件事办完之后,直接逃出宫去,你跟着李元阙……”
未时。
乌图把整整一大盒的蘑菇粉磨成的香膏都倒了进去。
李元阙缩坐在席上,双手紧紧捂着眼睛。
光渡想到宋珧的信,突然说:“陛下前些日子派人去宋国收了几味药材,其中有一种五彩斑斓的蘑菇,你可见过?”
于情于理,皇帝喝醉,都不需要他去管。
他心头愧悔至极,又是着急又是难过,“小人若走,光渡大人,你在这宫中就没有一点照应了……”
“香膏?”光渡心念电转,“满朝文武都在朝上,他总不至于当众下毒,为了一个李元阙,却把自己的班底都搭上,但这是……”
感受腰间的重量,和脖颈旁边的灼热呼吸,光渡忍了一下,并没有推开,“陛下今日很高兴?”
皇帝被呛醒了,张口吐了出来,乌图连忙隐去情绪,过来收拾。
甚至他还看见一个人还抱着一个柱子不撒手,“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可我不敢、不敢看你啊!你是……你是皇帝的……”然后话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孤……孤怎么……”
他话没说完,突然脚下一个踉跄,不知突然绊着了什么,整个人失重向前仰去,带着光渡一起摔倒。
“王爷,咱们得赶快离开这……”乌图试图用自己的肩膀把李元阙架起来,可他摔倒了,急得不行,“哎哟我的天老爷,王爷,你自己能起来吗?”
李元阙个子太高了,身体又重,他若是不配合,乌图实在没办法把人架起来,最后乌图还是跑出去,叫了光渡。
“孤这位皇弟,确实很有胆色。”皇帝很亲密的揽着光渡,带着他往里面走,“竟然敢独自一人进城,没错,他是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孤碍着蒙古和金国在侧,更是不能对他怎样,可是,他到底还是年轻,只以为这许多双眼睛看着,孤就会被他掣肘!”
在这里,那些隐约的声音,便听得愈发清楚了,微暖暧昧的丝竹之音,奏乐演奏的宫中舞女,众筹往来交错的席间甚是热闹。
“换个人,不能你亲自去。”光渡目色沉沉,“否则今日事后,皇帝必然杀你。”
皇帝回到前宴厅,歌舞继续,酒席也继续传了下去。
他几乎能想象到西风军立于城前,一言不发,目睹着主帅入城的安静壮阔。
李元阙向来胆识过人,这样一位极有魄力的领袖,两军阵前,能让多少西夏的热血儿郎,为之心折。
乌图这一刻的感觉非常复杂,他想起自己捅过光渡的那一刀,让光渡的手凉到现在。
光渡的声音和刚刚不同了,很平,很轻,他看上去甚至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句轻声的呢喃,如无风时的炊烟散入冬季的雪,缥缈难寻。
乌图叫了个小太监过来报信,说皇帝醉了,请光渡大人过去,一听到这话,光渡就察觉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信号。
皇帝在席间喝了不少酒,一看到光渡,便露出笑容,“你怎么过来了?”
他想了一下,改口道:“不,你跟我走,我会叫人接应你,不能留在宫里了,这遭之后,你就是侥幸不死,皇帝也不会用你了,没有必要白挨这一场罪。”
“是。”乌图低头应下便要出去,光渡却拉住了他。
“你就去取那个蘑菇粉制成的香膏,充当陛下要的‘香膏’加到殿中去。”光渡决断很快,至少那个蘑菇对眼睛的伤害是最低的,而效用……
除了娘亲,便是李元阙。
……
光渡单刀直入:“皇帝要干什么?”
然后乌图进了殿,关门看一眼,便知道里面情况。
他们身后是牛鬼蛇神的乱喊乱叫,而面前的李元阙,无比专注地确认着。
“此事之后,你会被逐出太极宫,一样也照应不上我。”光渡没有再让乌图推让,“别让任何人起疑,现在行动,我们要赶快让皇帝回到宴会上。”
他一进来,目光就立刻搜找着李元阙的身影,这一次他看见了,李元阙作为这场宴席的另一个主角,席位在一眼可见的地方。
皇帝埋在他的脖颈间呼吸,光渡却可以想象皇帝说这句话时的神色。
他坐回主座,亲眼看着乌图指使宫女,将香膏添加到殿中的每一个香炉中,不禁露出笑容,然后再次举杯,要满朝文武一一敬酒。
他抓着光渡的手,“你……”
他的话没说完。
遮住口鼻的布巾被拿下,李元阙轻柔地抚摩着手中的面颊,鼻子、眉毛、额头、鬓发……一点一点,他辨认得仔细,哪一处都不曾落下。
这一次众人退得十分整齐且安静,一同出去的不止有乌图,还有皇帝所有的暗卫。
光渡没有避开,很快,他也无法再听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皇帝猛地抓住乌图,“李元阙呢?走,去拿孤叫你备好的香膏,跟孤回到大殿!”
皇帝欣赏片刻,突然留意到梁上有一个暗卫,或许今日是第一次见光渡,此刻竟然全然忘了回避,瞧得目不转睛,顿时沉下脸色,“你们都出去!这怠惰的东西拖下去打二十板。”
光渡缓缓道:“……是,我知道陛下,并不会坐以待毙。”
乌图很有印象,“见过,陛下叫人打成粉了,和陛下要取的“香膏”,放在同一个盒子里。”
皇帝眼神逐渐清明,“孤晕了片刻?”
但光渡没有犹豫,也没有耽误时间,立刻在内侍的带领下前往宴厅。
有的大臣推开舞娘,自己跑到殿中央载歌载舞,有人对着身边的空气指指点点,嘻嘻而笑,还有人躺在地上蹬腿,还有人把桌上的酱鸭抱在怀里,在殿中绕着圈跑,结果酱鸭被旁边另外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夺去给咬了一口,然后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他靠近太极宫的窗,终于听到了声音,窗外北风朔朔,也听到前庭的丝竹靡靡。
这主料为蘑菇粉的香膏效果太过恐怖,乌图满目骇然,不敢多逗留,连忙猫着身子摸到了李元阙坐席边,“王爷……王爷?”
一看乌图脸色,光渡便知道事情不好。
“我……跟你走。”这一次,李元阙十分配合的站了起来,“我知道,你是……”
光渡缓缓点了下头。
“就让他瞎了眼睛,却能活着走出宫……他会像上次一样,将一切都瞒下来,没人知道他看不见了,蒙古和金军依然不敢轻易闯入他守着的疆土,但我却知道,他会慢慢成为一个瞎子……”
怀疑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现在,光渡也在抢时间。
一片混乱中,皇帝倒在了地上,光渡收回了捏在他后脖颈的手。
乌图脸色苍白,“陛下叫人在今夜的宴会熏香中,多加一种香膏。”
空气都飘荡着酒肉香气,连空气都比外面都热了许多。
李元阙的手,顺着光渡的手臂而上,摸到了光渡的脸颊。
光渡将批好的公文着人送出宫门时,皇帝已接到王爷,当着满朝诸臣上演君臣之义,人前的皇帝有仁君风范,王爷也毫无逾矩之处,君臣两人一片和睦之象。
皇帝一怔,随即欣喜若狂,“光渡,你……”
光渡从地上捞起瘫倒的皇帝,手从他的胸口,摸到胃,然后狠狠摁了一下。
“孤就是抱抱你,孤……马上还要回到大殿中,如果孤不在殿中,想必李元阙也留不住。”
乌图在焦头烂额中感受到了一阵无语。
光渡向后轻轻躲了一下,避开了皇帝的手,“陛下,这么多人都在呢。”
他听到李元阙已至城门,兵士驻扎于城外,只身入城。
“是!”乌图连忙交代身边的人,“快去打热水,准备干净帕巾,再去太极宫取一套新衣服。”
光渡被带去了举办宫宴那座殿宇的偏殿。
可皇帝却不继续往下说了,只是偏过了头,“你身上好香。”
伴君四年,光渡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像当年在贺兰山时,李元阙目盲了,便用自己的手,去“看”他的模样。
光渡的手,已经攀上了皇帝的肩背。
端坐在最上方的皇帝离席而去,在席间乱转,嘟囔着听不到的话。
光渡跑过去,单膝跪坐在李元阙身前,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去看他的眼睛,“怎么样?你的眼睛——啊!”
“陛下刚刚吐了不少污物,乌图公公,快叫人来收拾一下。”
光渡眼中并无嫌恶,只有令皇帝感到受用的担忧,“饮酒总是伤身,陛下还是少用一些,还是叫太医过来开碗醒酒汤……”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听得出委屈,却叫人生不起气来。
大殿中一片群魔混乱。
腰侧传来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即使是光渡也不轻松,他沉默地全身绷着力,脚下稳稳地站住,将李元阙向外带去。
“你是沛泽。”李元阙吐息中带着炽热的酒气……和那蘑菇独有的异香,连语句都不再字字清晰,“我的沛泽,我……等了你好多年,你终于来找我了。”
乌图在旁边帮光渡捂着口鼻,已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他在心中祈求佛祖,只求能顺利离开这里,不要再引起再多人的注意。
可偏偏事与愿违。
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人,光渡瞳孔紧缩,“……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