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
观天文,修历法,仰观俯察天人际(1),若有天象异变,司天监则需要第一时间昭示君王,以求避免灾祸。
这是司天监职责所在。
在这里,光渡白天不一定见得到全部的同僚,但晚上总是可以见得到几个。
夜空清澈,没有乌云遮挡,视野开阔,月辉柔和,星耀也明亮。
光渡走出门,就知道今夜是个好天气,足够他完成明早的任务。
虽然光渡有自己的渠道,可以获知朝上发生的所有政务,但他终究只是个司天监少监,无事出现在朝会上,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当年把光渡从后宫放出来,让他入了司天监,光渡从小吏做起,并未收到过分优待。
那年的皇帝并不需要光渡会做别的事,这个职位无关痛痒,正适合打发。
但后来皇帝很快发现,这是一朵解语海棠花,还格外的善解人意,总能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铺上合适的台阶。
入司天监的两年,光渡连升三次,官至司天监少监。
朝野间论及皇帝对光渡的宠爱,皆是侧目。
司天监少监设两位,少监之位位同副长,而少监之上,只设一位监长,如今的监长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三朝老臣,而这位老监长看得清楚——光渡在司天监连升,不只是因为他得了皇帝的宠爱。
他自己于观星与术数一道的造诣,被他的名声和容貌所累,不为人知。
但光渡并不在意。
朝臣或许看不惯光渡,但也不是人人都和虚陇一样,想让光渡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其中一部分理由,但最重要的,是光渡终究只是待在司天监而已,就算升到少监也无伤大雅,这个职位虽清贵,但实权却有限,动不了别人的根本。
他们的判断都没错。
所以光渡从一开始,就对司天监这条路走到头不感兴趣。
去年,工部尚书急病离世,尚书之位便空了出来。
下一任工部尚书继任,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这为准尚书,却非要在皇帝钦封当日,参了光渡一本。
口号响亮,为的是以正朝堂之风,清邪佞之浊。
那时光渡就在宫里,听了这事,却一点都不慌张。
因为这么做,实在太蠢了。
虚陇这么恨他,都从来不在朝廷上参他。
而工部准尚书这一步棋名号喊得好听,实际上逼的是皇帝。
而这位陛下,可不是受人摆布的性子。
果然,皇帝面上不露喜怒,却当场宣了光渡入殿。
研制军中火器这种差事,本来是军司与工部的合作,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司天监的人来沾边的。
但在皇帝叫光渡上来之前,朝上谁都不知道光渡居然精通杂学。
光渡与工部老臣直接当着朝臣比了一次文试,皇帝叫人去工部仓库里打包了各色材料小样来,混在一起铺开后,让双方在白纸上辨认默写其种类和作用。
而光渡认清了所有的矿石,对各类矿物如数家珍,无一有差,对矿物的了解甚深,远远超出于这位准尚书,令所有人惊讶,将工部数位官员辩到哑口无言。
当今诸国,无论是宋、蒙、西夏或是金,都设立军器监、火器厂,投入大量物资、人才以推动火器开发,而火器的制作方法皆为军备机密,各国严加监管,杜绝泄密外传。
西夏工部的沉迷钻营,在上位日久,早已疏了学识,往日里都是交给下属去做,而下属则效仿其上,层层向下继续分发……一时朝堂对峙,能站在朝上的工部准尚书,竟远远不如光渡对制作火器的材料了解更多。
有朝臣对光渡“毫无实绩”的过往背景表示质疑。
于是皇帝现场宣布了第二轮比试。
三天之后,腾古拉沙漠的无垠黄沙之上。
——光渡做出的火器十发十响,无一哑弹,颗颗在沙漠上炸出深坑,胜得毫无悬念。
众目睽睽下,一切不得作假。
所有人瞠目结舌。
没人知道光渡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
但他们知道,凭光渡藏起来的这一手本事,再加上皇帝对他的宠信……他很可能会成为夏国开国以来,第一个从司天监跳到工部担任实权要职的官吏。
工部尚书升任的指令当场撤回,准尚书被皇帝申饬,贬职下放。
工部之首的位置至今空悬,而光渡领了筹建火器厂的命令,还在军器监挂了职。
任谁都不得不感叹,这件事最后的赢家,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经此一事,光渡虽走到了朝堂明面的位置,却没有过分引起众人的忌惮——至少暂时没有。
算术器械之能,虽然令人称奇,但终究不成气候。
术数地理,虽却有其能,但火器不过奇技淫巧,比不得圣贤书的光明正大,难登大雅之堂。
就算是光渡真入了工部,又如何?
无功名在身,又因容貌盛异而议论鼎沸,如此名声,又这个年纪,怎么可能一路升到要紧的实权位置?实在是无需忧惧。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皇帝对光渡的信重与宠爱,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光渡表面一副云淡风轻的高洁,但他心中,还不满意。
比起单纯对于皇帝个人的影响力,他更需要能每天能名正言顺出现在朝会上、能掌控实权的官职。
他没有那么多空耗的时间。
星空之下,他向南眺望。
贺兰山脉藏于漆黑幽夜,而跨过这座贺兰山,那边便是阿拉善盟。
——在山那边的草原郁郁青葱,生长着茁壮的牛羊与骏马,有骁勇善战的蒙古诸部族儿郎。
夏国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不得不依赖着这份同盟。
光渡却明白,山那边的大蒙古国,不会留给西夏太多时间。
…
隔日,光渡出现在议政殿的朝会上。
两日未见的皇帝,正穿着一身白袍坐在白玉金椅上。
夏国与中原风俗相异,西夏以白为尊,是以皇帝衣白衫,金线绣团龙,头戴金冠,冠项后垂红结绶。(2)
这一身装扮雅贵高华,皇帝今年正值英年,端坐于白玉金椅之上的气度既贵且威,气宇轩昂。
但今日皇帝脸色很淡,原因臣子们都心知肚明。
距离春华殿被烧已经过去了三夜四日,要抓的“逆贼”仿佛凭空消失,至今毫无踪迹。
宫中一日封禁,城内两日搜查,俱一无所获。
光渡移步出列,“臣有事启禀。”
皇帝见是光渡,脸色缓和几分,“准。”
“臣夜观天象,只见令星晦暗,而天权星暗红,主火为伐,是为天子施令不依(3)。”
光渡深深行李,将脸深埋于并起的长袖之后,“本应日居而月诸,天行而地止(4),不与天人合和(5),如今天象昭示,小人逆行乱政,陛下该养精蓄锐,因时而动,以求拨乱反正。”
臣下办事不利,皇帝需要发作的时机。
“逆贼”嚣张,就更需振主上正统之威,以安抚人心。
而光渡今日出现在早朝,短短一段话,完成了两个作用。
为首的白兆睿、虚陇和几位将领纷纷请罪,而光渡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
虚陇隐晦地瞥了光渡一眼。
接下来直至朝会结束,光渡眼观鼻鼻观心,没再说过一句话。
退朝后,皇帝果然单独留下了光渡。
皇帝在大殿议政之时,发了一通脾气,可光渡伴君日久,已有默契。
这会私下独处,光渡就能感受到,皇帝心情并没有在朝臣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糟。
发作是做给群臣看的,振威正名是光渡做的,私下皇帝自己也清楚,李元阙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捉住。
若是李元阙那么好对付,皇帝也不会视他为心腹大患了。
不过样子还是要做的。
皇帝的真实心情,还不错。
为什么?
光渡心中盘算了一下,“陛下,药乜氏嫔伤势,是否有所好转?”
果然,皇帝微笑道:“她确实伤势见好,你还真是什么都猜得出来。”
光渡低头称不敢。
皇帝叹了口气,“前几日,孤还真是提着一口气,特地宋地请来的名医给她指了过去,如今终于转危为安,只是孤也不明白,为何那晚上药乜氏到处乱跑,给孤捅出这么多事来。”
“宋国名医?”光渡却捕捉到了另一个信息,追问道,“可是陛下龙体不适?”
“……孤的头风乃是顽疾,并不易治,孤也只是再试试其它的法子罢了。”皇帝轻轻岔开了话题,“倒是算算日子,孤派去应理的人,差不多后天就该回来了。”
听到“应理”这两个字,光渡看了皇帝一眼。
他没问出宋珧那位师叔的下落,皇帝对这个话题似乎很警觉。
皇帝正在作画,与光渡交谈过后,就专注于面前的画绢上,他挥毫寥寥数笔,山峰起伏便已初具雏形。
皇帝画了一会,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声音温和道:“就在寒衣节前,把那个都啰家的小子处置了吧。”
处置。
光渡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要杀掉都啰耶的意思。
若是快马加鞭,再等两日,皇帝派至应理调查都啰耶秘密的人,就能归来复命。
等应理的秘密揭晓后,若无意外,那日即会宣判都啰耶的死期。
给出诛杀都啰耶的命令的时候,皇帝正勾好左半章画绢上的山壑。
山水石壑于白绢间杳然而现,沟壑细腻,这样的成画即使送到宋国文人墨客之中,也能颇得声名。
这位陛下,很有一手风雅的技法。
连杀人的命令,都说得雅致。
皇帝将手中的尖豪挂回笔架上,“还有件事,孤一直记着,你来了,先给你看看。”
皇帝从桌上拿起一个方形小木盒,递给了光渡。
光渡在皇帝的示意下,打开了盒盖。
下一刻,光渡露出惊讶的神色,“陛下这是?”
那是一枚符牌,一面镌刻了“夏国工部尚书”的字样,署名处却是一片空白。
“提前交给你了。”皇帝声音中带着笑意,“藏好了,别让别人发现。”
短短片刻,光渡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可他的表情,却依然保持着惊诧和震惊。
而他没有反应过来的这个情态,显然让皇帝看得十分喜欢。
因为光渡向来稳重,很少于人前露出这样有点懵懂的情状,那平日里藏得很好的少年气,都在此时流露几分,格外能激起皇帝的怜爱。
光渡低头合上了盒子。
“臣资历浅薄,难以服众,更不愿陛下为人所议。”光渡将符牌双手递还,“臣得陛下偏爱,却从不敢将此视作理所当然,名不正言不顺,是以臣不能受。”
皇帝含笑道:“等你把火器做出来,就是最大的功绩,有这样的能力,自然能堵住悠悠之口。光渡,明年年底前,把宋国用过的那种突火枪做出来,孤要亲手将这个尚书的符牌,刻上你的名字。”
这一次,光渡深深向皇帝行了一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伸出手,把光渡拉到了身边。
光渡不反抗,却也没有如何配合。
因为若是他想配合,顺从皇帝的力道,他们现在已经挨着皇帝了。
但光渡还是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今日光渡穿着西夏宫制的官服,腰上扎着护髀,两边护髀用一条白色的宽腰带连接,在腰正中的地方打了个结,白色腰带的尾端垂下来,与绯色外袍的长度对齐。(6)
这样的衣服,正能衬出光渡的好气色,且该窄的地方窄,该宽的地方又看得出端庄,垂下的腰带潇洒飘逸,愈发风流。
光渡让人移不开眼的不只是容貌,他的气质同样出众。
他并不是那种被风一吹就倒的柔弱。
只是静静伫立的样子,他亦让人挪不开眼,仪态典雅悠然,如挺拔于泼雪凑霜中的松柏木,傲然临山居风,气贵而闲。
垂顺的整洁,一丝不苟的冷漠,只让人产生反差而凌乱的旖想。
“现在不是时候,你年岁尚小,资历不够,孤对你自有打算,必不会亏待于你。”皇帝神色和缓,与他说笑,“既然知道孤偏爱于你,你就该时常进宫陪孤,多为孤排忧解难。”
还未干透的画,被皇帝整理到了桌子的另一端。
皇上再次伸过手,这一回,光渡顺着皇帝的力气,坐在了这张画桌上。
当这个人坐到桌上的时候,笔架与砚台,画绢和漆墨,青黛与朱砂,卷中肃穆的山色水景,都要为这一份生动的颜色而让步。
他们面对面,光渡坐在桌上,皇帝这样伸出手,轻轻阖在他的后腰处,光渡整个人,就几乎被完全笼进了皇帝的怀中。
光渡垂下眼,回避直视天颜,此为不敬。
他那条白色的腰带,因为姿势的变换,垂下的部分,落在桌面边缘,被皇帝手肘不小心压住了。
于是平整的缎带,有了一点褶皱。
天子之上,只有青天。
除天之外,皇帝从来不需要抬头仰视任何人。
此时他却仰着头,看着坐在更高桌面上的光渡,神色温情脉脉。
光渡只要伸出手,回抱面前这个男人的脊背,或是揽住面前他的脖颈,就是这份心意的回应。
皇帝正值壮年,却已足足三年,不踏入后宫半步。
在他将光渡从牢中抱出来那一日,他这双眼中,就再也看不见第二个人。
光渡与皇帝对视片刻,温和道:“陛下,臣从前日开始,就一直在想一件事。”
气氛正好,皇帝柔声问:“什么事?”
“臣在想,该如何为陛下捉住李元阙。”
皇帝表情稍稍变了。
他身体后退了一些,看清光渡的脸。
光渡却认真执了一个端正的臣子礼,袖中敛着双手,用双臂隔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容颜上,只有平静的冷淡。
“待陛下的人从应理返回后,臣请见都啰耶。”
在这种时候说起公事,光渡的态度,依然是挑不出一丝过错的恭敬温和。
可在此时端庄守礼,就是最大的不合时宜。
光渡神色清明,没有一丝迷乱之意,也毫不留恋刚刚帝王展现的温情
皇帝有些失望。
光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如高山之巅寒意彻骨的雪,似乎永远都不会有融化的那一日。
但他也没着恼,只继续听着光渡此时的提议。
“陛下,都啰耶这枚棋子,还没到废弃的时候。”光渡面色冷静,“只要李元阙在意,那他就还有活着的必要。”
“光渡,你已有策?”
“如何应策,只取决于陛下的人,在应理找到了什么。”
皇帝微一沉吟,“那好,等去应理的人回来,孤召你一起来听。”
既是商议停当,光渡顺势从画案上落地,脱离皇帝身边。
皇帝心中不是没有遗憾。
李元阙,一直是横亘在他们君臣之间的心病。
所有过去的揣测,都需要时间去修复,只是这个时间比皇帝想的还要漫长,光渡从不是毫不在意。
皇帝心中迟疑。
光渡在他身边,一直是如此体贴解语,他不想怀疑光渡,可是当年之事……
他亦如鲠在喉,不得不疑。
殿中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光渡见状,直接请辞出宫。
皇帝允了,却对他说:“今晚你宿在中兴府,不要出城。”
光渡回头看皇帝。
“为防城中动乱,孤会暂时加派人手,在你城中住处保护你。”
此事合情合理,光渡拱手谢恩:“谢陛下恩典。”
…
光渡踏出太极宫时,正撞上了皇后凤驾。
皇后仪仗威严,前前后后围着数十宫人,如今宫中没有在世的太后,她就是皇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她远远坐在轿子中,没有出面,也没有说话。
太极宫值守的宫人不少,此时此刻,两边密布的宫人,只无比安静地看着光渡从皇帝宫中走出来。
无人敢对皇后不敬。
同样,也无人敢对光渡不敬。
张四出现在光渡身边,那道沉默高大的身影,和太极宫明处暗处的刀影,就是最好的威慑。
但光渡没有任何挑事的想法,他主动退到一边,礼数周全地避让了皇后前行的路径,还对着皇后凤驾遥遥行了礼,才从侧边小路离开。
…
光渡本想宿在城外司天监的院子,但既然皇帝吩咐,他便只能留宿中兴府。
此时的中兴府处于戒严状态,消息难以进出,火器厂那边如果有事发生,他无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但如今多想无益,光渡顺其自然。
皇帝确实为他加派了人手,这一夜十分平静,毫无波澜。
可是光渡知道,李元阙不可能放过自己。
他会再次找上自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第二日光渡并未上朝,待到日光明盛后,他穿了一身常服,戴了一顶帷帽,走上了中兴府往日里聚集小贩、贩售蔬菜瓜果的街道。
自中兴府戒严后,街道上总是有官兵列队巡视,还会时不时抽查街上的行人。
就是老百姓上街,都可能会被拦下搜查一番,是以人们都会避免上街走动。
但总有事情必须要出门,比如说,百姓要买菜吃饭。
所以,即使城中气氛紧张,这条卖菜的街上,聚集的人也不算少。
光渡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今日街头上人头攒动,来往行人众多,身影凌乱繁杂。
有道一闪而过的身影,是如此熟悉,转瞬就消失在人群中,待等光渡定睛再看时,已是毫无异常的平静模样。
光渡回过神时。
他身边卖土豆的小贩在说话,声音很大,引得附近的路人经过时都看上一眼。
小贩大声抱怨道:“贵?这位大娘,俺可不是乱要价,你去问问这条街上,俺这价格算不算贵的?”
那大娘见众人围观,不禁涨红了脸。
“俺为啥涨价?这不都城禁闹得么!天没亮的时候,俺就拉着这一车土豆在门外排队了,都排到天亮了,俺还没放进来。现在菜拉不进中兴府,可这么多张嘴可没少,涨价也是正常,你不买,一会可就要被别人抢光咯。”
光渡来到小贩旁边,指了指被刻意挑拣出来的土豆,问道:“你这些土豆,怎么坏了?”
在这一条街上,光渡衣着气度明显和旁人不同。
中兴府今日风中有沙,普通百姓不过迷着眼睛,而光渡却戴上了帷帽,柔软的绢丝隔开吹到脸上的浮沙,却也能遮住面容。
只看身形气度,就断然不像寻常老百姓,尤其身边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张四寸步不离。
这份排场看上去就非权即贵,不能得罪,连小贩都收敛了表情。
小贩悻悻道:“这都是那些城门口的官兵老爷们,拿个大矛使劲戳戳戳给戳坏的,说要看看俺土豆里藏没藏人。”
“他们要查贼人就查呗,但把俺一车的土豆都给戳坏了干啥?样子难看,都拿不出来卖了,只好挑出来,省得人家说俺故意卖坏掉的货,到时候坏了名声,就没人来买俺种的土豆了。”
光渡点了点头,把所有坏掉的土豆都以原价买下,又挑了些好的,一同结了账。
小贩没想到坏土豆还能原价卖出,忙连声道谢。
光渡转头将土豆递给了刚刚为了土豆讨价还价的老大娘,大娘呆呆接过,正是满脸怔忪时,光渡已经抽身而出,滑入街上的百姓之中离开。
他不声不语,在隔街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就站在那里,仿佛只是在观察着这条街上行色匆匆的众生百态。
张四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干什么。
这也很正常。
可能就连皇上,都不一定知道光渡在想什么。
而他张四要做的,就是时时刻刻待在光渡身边,陪着他,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危。
这条街上偶有小贩带着货物匆匆跑过,正如那个卖土豆的小贩所说,城禁之后在城门口设立的检查,确实耽误了进城的时间。
有的商贩来得稍晚一点,就排到现在才能进城,生怕集市上的百姓都散了,在道路上着急赶路,只为了能再早一点赶到自己铺位,再多卖出去一些。
等过来买菜的百姓都散了,这好不容易带进来的东西,就更难卖出去了。
听到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叫“麻烦让路”,光渡立刻向路边站了站。
回过头,一个农民拖着沉重的手推三轮木车,正从光渡身边经过。
这是一车硒砂瓜。
西夏耕地多含砾石,比不得中原土壤细腻肥沃,而硒砂瓜,就是少数可以在砂砾地上种出的一种西瓜,深得百姓喜爱。
只是装着一车硒砂瓜的木车,看上去用了有些年头了,连车板配平都出现了偏斜,那农民要用绳子将右边拉手绑住挂在肩膀上,才能保持木车的平稳。
瓜农着急得赶路,没有注意着脚下。
不平的道路,一块凸起的地砖,就要卡住本就颠簸歪斜的车轮。
光渡眼角一跳,“小心!”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瓜农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车。
装了十几个硒砂瓜的木车,在光渡的身前,发生了侧翻。
张四就在光渡旁侧,他的第一个直觉,是拉着光渡立刻离开可能被波及的范围。
但光渡却抢先一步,他不仅没有躲开,反而侧过身,用自己的肩膀顶了上去。
而这一车沉沉的硒砂瓜,连着笨拙木车一起失控,重重载倒了光渡身上。
但这辆倾斜的车,终究是被光渡用身体顶住了。
张四紧随其后,双手重重推了过去,他力气大,一下就将硒砂瓜车重新推回路面。
而张四却看清,刚刚车子倾斜的厉害,有几个硒砂瓜掉出来,光渡躲不开,有一个还砸到了他的后背上。
应当很疼,他看到光渡的腰身,都哆嗦了一下。
然后那硒砂瓜从他后背滚落,砸到地面,清清脆脆地在地上摔裂。
地面变成了红色,硒砂瓜瓤砸出红色的汁液。
红色的汁水在地上蔓延,气味香甜。
街道两侧行人都看呆了,这一连串变故跟变戏法一样快,让人反应不过来。
张四把硒砂瓜车推正,就立刻回过头来照顾光渡:“大人,别看。”
光渡闭着眼僵在原地,听着声音摸过去,拉了一下张四的袖角。
张四一下子静了,他盯着那只拽着自己衣角的手,眼神有点发直。
光渡勉强挤出了一个字:“走。”
他们离开得很快,在人群聚集起来之前,就已经不见踪影。
等那个瓜农从地上爬起来,想好好感谢帮他保住一车瓜的好心人时……他却茫然环顾四周,再也找不到刚刚带着帷帽的那位公子了。
等张四带着光渡脱离了那片满地都是红水的区域后,光渡才停下脚步,放开了张四的袖子,睁开眼站在一边。
但张四却清楚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光渡大人,你出身望族,身为朝廷命官,身份贵重。”张四态度鲜明地表示了反对,“此等庶民,不值得你为之损伤自己的身体。”
光渡掀开了遮面的帷帽,侧过身,让冷风吹到脸上。
刚刚满地红水的画面,虽然没让他吐出来,但到底是不舒服的,脸色都变得惨白。
半晌后,他垂下眼眸,“……我知道的。”
张四到底是练家子,见光渡站姿如此僵,就知道他后腰定然是伤到了。
他现在应该是非常难受的。
张四偌大一个汉子,有些手足无措,“……疼得厉害?”
“还好。”
光渡又压了一会心头泛上的恶心,才轻声回答道。
张四还是不放心,“光渡大人,还是请个太医……”
光渡摇了摇头,拿定了主意,“前面有家茶馆,你带我过去坐下歇歇。”
看着光渡这样难受,张四紧紧皱着眉。
“走路疼的话,那么,卑职抱你过去。”
光渡怔了一下。
张四说做就做,话音刚落,一只手放在光渡后腰上方没有伤到的地方,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膝弯后,呼吸间,已经将光渡整个人轻松抱了起来。
武人手掌大,他身形又高大,这样张开手臂,就能将人抱得很稳。
光渡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神色有点迟疑,可张四手太快,一阵天旋地转后,光渡已经离地了。
光渡神色有些慌张,“你在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这是一个明显的拒绝。
张四沉默地抿了抿唇,他知道自己僭越了。
可当他冲动地将人抱在怀里后,有那么一刻,他什么别的都不愿去想了。
光渡身上独有的清雪冷香扑盈满怀,这是别人才能享用的私密,从来不属于他。
他只是放纵自己,偷来片刻。
可是对街却有一道身影,疾步而来。
视线对上的瞬间,张四入坠深渊。
“张四。”皇帝今日微服私访,未着白龙袍,却依然望之生畏,“把他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