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阙在寒风中望过来,像极了过去的模样。
只是如今那双眼睛亮如星月,藏锋于鞘,神华内敛。
一军之帅曾经失明的事并不曾张扬,世人难以知晓,光渡在过去窥见的未来一角,正在揭开谜面。
只是那年在贺兰山的时候,光渡期待过,李元阙若是能看见,会是何等光景。
如今的一切,都在接近着最好的状态。
光渡按下心中的感慨,露出了独属于“光渡”的待价而沽与精明冷淡,“正好王爷来了,谈谈?”
李元阙同意了。
于是他们客客气气的同入屋内,端坐在桌上两端。
只有宋雨霖低头上过茶,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后,他们才开始交谈。
一开始,是你来我往的官场辞令。
光渡久在中兴府,也算是浸润此道,将那官老爷大人的作派学了十足像,这才幽幽开口,进入正题:“承蒙王爷搭救,如今在下身体已然恢复,只是不知王爷何时愿意放我离开?”
“……你要回中兴府?”
李元阙单手握着手中一套莲花纹的茶杯,低着头看不出什么反应。
屋中很安静,白釉瓷的茶碟与茶杯在他手中轻轻碰撞了一下的声音也被放大,然后被他一并搁在了桌上,“所以,你还是决定要回去。”
“毕竟王爷的大事,与我自身荣辱同船共渡,我人总得回去,才能帮你办得成。”
光渡回想刚刚的碰面,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李元阙站住脚步,目光不饰锐利,宋雨霖脸上做过乔装,以前李元阙不曾多看一眼,可如今心中有了答案,再顺着骨骼看时,便能看出宋氏兄妹眉目确有相似。
宋雨霖摇摇头,继续收拾地面,“做戏要周全,哥哥,我亲自来。”
收回目光,李元阙向低目垂首的宋雨霖微微一点头,离开了光渡的院子。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失手,可等她蹲在地上收拾时,细细思索过,又认真检查了碎片,这才确定,又沉默了好一会。
“忘了吧,雨霖,忘记你那天在纸上看到的所有名字。后面的事,我不希望你掺和进来。”光渡难得如此郑重和严肃,“这几日你收拾一下,与商铺人手交接,然后就准备与宋珧入宋,等西夏这边安全了,你们想回来再说。”
坐在对面的李元阙,明明很平和,却有着摸不出深浅底细的难懂,听上去也就是一句试探,可光渡认真端详他的神色,竟也看不出几分是真意、几分是假意。
他人在朝中,可以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探知皇帝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记得自己在李元阙眼中的定位——只是他要在维持光渡的“小人”身份时,还要用如此糟糕的印象去取信李元阙,这很为难。
光渡如今伤势已恢复了十之八九,外伤易愈,但内里因多年缠骨之毒发作而亏空的气血,却还没有完全恢复,今日他上街走过,回来又劳心劳神,此时脸上不免露出一点倦怠。
“……愿光渡大人保重自身,马到成功,过些时日,你我中兴府再见。”
光渡侧过头,难掩不解。
更何况,今日在这场谈判桌上,他们也不是势均力敌的。
在离开这座边境城池时,光渡没有再见过李元阙。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王爷,只有利益不会背叛,我虽是小人物,却也同样愿意遵守这条道理。”
李元阙已经走出这间屋子了。
……
信上短短几句话:“哥哥,你亲自哄宋珧入宋吧,这个我就不帮你了。至于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咱们中兴府见。”
硬夺是夺,巧夺也是夺。
李元阙今日简直是油盐不进,“嗯,我知道,我也不是不能改主意的,正如光渡大人回到中兴府后,也不是不能改了今日的主意的。”
这便是中兴府那套贵族之间的辞令了,光渡找回了一些熟悉的节奏,却被李元阙下一句话打乱。
光渡没想到,宋雨霖竟然这么有主意,昨日就便不告而别,先一步返回中兴府!
光渡知道李元阙并不是吓他,而是真的在这样权衡着。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元阙仿佛知道光渡在想什么,“以你手段与心机,我不信你不曾提早布过局、埋过线。既如此,我不如直接后人乘凉,人尽其用。”
此为民心。
那手很热,力度温和,却不容拒绝。
李元阙突然提起了这段话题,光渡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
若李元阙真把光渡关起来,巧夺就别想了,那只会事倍功半。
只是没有人追上她。
光渡审视了她一会,“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许久不曾回到朝上,梳理一下我失踪这段时间,朝上发生的事情。”
“我进来的时候,你已经烧了大半。”宋雨霖垂下长长的眼睫,“我瞄了一眼,零星看到了几个名字,一直好奇,想问问哥哥。”
“雨霖,我正想说此事。”
那是数日前,光渡养伤闲来无事,在自己的屋子里书写过一张纸。
“他既然未死,我之前,倒也不曾关注过他到底受了什么伤,为何要隐藏下来,又伤到何处。”
如何以四两拨千斤,搅动既有的平衡……光渡心中有数,手上有棋。
第二日他没看到宋雨霖,宋雨霖的贴身侍女来报,说她有事,过不来了,这本也正常,但知女莫如兄,光渡到下午就发现不对了。
她手轻轻一拿,那茶具便碎了。
光渡听到后,怔愣许久,终究是叹了口气。
反观皇帝,本就存夺位不正之疑,与其说有忠于皇帝的人,不如说是忠于当前的利益分配的大族与人才——光渡看得清楚,李元阙也心中分明。
光渡微微蹙眉,难得摸不准李元阙想要干什么。
两日后来报的人,说宋雨霖已到中兴府了,她见的第一个人,是白兆丰,是那位皇帝身边的宫中侍卫。
宋雨霖抬起头,“哥哥,既然你已无碍,明日我想先回中兴府,提前打理好商铺。”
年复一年,人们都习惯了西风军,习惯了李元阙,在贤主能吏的治下,这些地区已经被笼络成了铁板一块。
这些年,李元阙的西风军不仅掌握着前线布阵,还掌管着小半数疆土。
可是光渡万万没想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宋雨霖完全忤逆他的好意。
他逼问过宋雨霖的贴身侍女,贴身侍女递来一封宋雨霖昨日写下的信。
“老周,从今日起,西风军在中兴府的一切资源、人手,皆交由光渡大人调动,若他有指令,不可怠惰,他的一切命令皆优先于我,不可有误。注意隐蔽,切记低调行事。”
他懒懒的,眉梢眼尾就多了怠惰倦意,“能帮我到什么程度?”
这话一出,光渡便知道,宋雨霖定然在他的纸上看到了什么。
他来见光渡时,身上并未着甲,只穿一套洗旧青灰色绨袍,这样日常的打扮本该是平易近人的,可偏偏此刻,李元阙看上去却是陌生的,紧紧盯着光渡的双眼中,还有种难言的压迫感。
纸上写了许多名字,光渡用作梳理当前朝局脉络的草纸,却也在上面写下了李元阙夺权上位之争,几个最关键位置上的人选名字。
光渡作势要送,可是才起身不到一半,就被李元阙按住了肩。
“王爷请讲。”
光渡鲜少见李元阙这般神色,这让光渡觉得看不透他了,“什么事情,让王爷如此开怀?”
“如果可以,请光渡大人帮我留意一下皇城禁军,以及驻守中兴府的军队走向。”
等收拾好这边的茶水,她貌似不经意地询问:“哥哥,前日你写的那张名单,是什么意思?”
……顺堂摸瓜,就能摸出太多相关的线索和痕迹,是他自己眼睛不好,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光渡从未见过李元阙这般装模作样的说话。
“就把你关在我身边,仔细想来也无甚不妥,虽然朝中没有了你的帮助,但总不会……再生变数。”
突然,李元阙扬起了一个笑,“确实是在与你说笑,只是想到了这个可能。”
他到底出身皇族,只是不想说,原也不是不会,看着他这样说话,倒是意思。
“你何曾是小人物?”李元阙平静地开口,“你如今是皇兄的工部尚书,工部在六部之中,位虽不是最高,但你终究是有了名正言顺进正殿议事的权利——光渡大人,你是皇堂兄身边的近臣,你最知道他在想什么,能触及最隐秘的消息,因而日后,我还有许多需要仰仗光渡大人的地方。”
宋雨霖沉默了一会,“知道了。”
光渡心中焦急,他叫人收拾东西,准备提前返回中兴府,同时叫可靠之人快马去追宋雨霖。
这是东胜州,光渡完全落在李元阙手里,李元阙捏着他的命,就随时有掀翻棋盘的底气。
“我的大事……最重要的事。”李元阙顿了一下,抬头看他,“若是我不让你回去呢?”
李元阙在他耳边轻声道,“先告辞了。”
但一切也如李元阙所说承诺那般,无人拦着光渡出城。
李元阙退后一步道:“中兴府,西北塘口,周记酒铺,若是有急讯通传于我,你便在那里留信,同样的,若你有什么需要他去做的,也可交给他去做。”
他以为自己足够谨慎,他写下那张纸不过片刻,墨未干透,就已经递到烛火上,亲手烧了。
东胜州冬风萧瑟,他吹了一路的风,才将自己一身热血吹冷了些,这才回到自己书房,亲手写下密信。
……
光渡怔了一下,他此刻有种莫名的联想,李元阙不是想推开他,而是想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去。
李元阙却偏偏不告诉他了,只是笑:“光渡大人既然已经决定要返归中兴府,我也不拦你,等你到了中兴府,你便知道了。”
光渡本来斜靠在软榻上,翻着一本书打发时间,此时“啪”的一声合了书,挺腰坐直道:“你看到了?”
光渡心还没放下,就听到李元阙慢条斯理道:“不过我刚刚所言,也不算假话——我确实不想放你走。”
光渡眼皮一跳,“王爷,你是真瞧得起我啊。”
“昔年我这位皇兄派人追杀我之时,曾有一次亲自到场过,我的手下伤过他,他一直对外隐藏那次受伤,但后来,我手下核对了一下他那段时间的形成,这才确定,那次伤的就是他。”
在时机成熟时,而李元阙手中握着的筹码,足够让他更进一步。
光渡脸上那虚情假意的笑容,有片刻凝滞,“……王爷,你在说笑?”
可李元阙终究只是碰了他短短片刻,就放开了手。
李元阙继承着他外祖父在军中的血脉威望,这几年更是亲手打下来数座城池,皆由他的亲信心腹接管,几年下来,颇得地方民心,皇帝不是不曾插手过地方官员的任命,只是皇帝派来的人,在绝对的兵权面前,毫无话事权。
李元阙凉凉一笑,“直到数日前,我将那手下传令召来,详详细细询问之后,才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事。”
说了足够多冠冕堂皇的话,夹杂的事情也商议停定,李元阙便要告辞了。
光渡已经被自家妹妹按回床上躺着了,他在床上远远瞧见,道:“放着叫别人来收拾吧,别伤到手。”
光渡面对这种威胁,心里沉了下去,但表面看上去依然很平静,“王爷,这和咱们前些日子说好的,不一样。”
李元阙多看了他一眼,“看情况而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突然想起一事,既然你我如今已私下结盟,有一些事情,便该向你知会。”
李元阙慢慢地说,像是把每个字都在锋利的齿间嚼过一遍,“……就把你放在我身边,在这座城里藏着你,关着你,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也不会再有任何风险,光渡大人,你说是吗?”
这样恰到好处的两全时机,格外难找,因为以李元阙为人,他不会轻易相信如光渡禄同这般人品低劣之人。
只是桌上那只他握过的茶杯,上面多了几道细小裂纹,杯壁却未崩碎,光渡一时不察,直到宋雨霖见两人谈妥之后,亲自过来收拾的时候,这只杯子才显出端倪。
他踏出光渡的屋子,在外面看到了守着的宋雨霖。
光渡心中这样想,眼中便带出笑意,摄魂夺目的双眼熠熠生辉,动人之处不动自动,“知道了,等我消息,今日秘议之事,只在你我之间……”
光渡带着走出数里后,驻足回望这座他落脚了数月的东胜州。
远远望去,偌大一个东胜州夹在天地山沙之间,壮阔沧然。
城头有人无声相送,在此处遥望,竟渺小如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1)
天地宽广,前路迢迢,光渡走得潇洒,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