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过去,光渡依然会在午夜梦回时惊醒。
过去的人,过去的时光,那一张张沉默的脸,仍在梦中注视着他。
光渡始终不明白,兄弟们在临死前在看着他的时候,在想着什么?
因为那年的光渡,谁都救不得。
中兴府皇宫哗变尘埃落定,新皇上任,昭告天下新任继承者的姓名,并声称旧皇因病离世,贵妃悲恸之下急病而逝……继任者面子功夫周全,封号、陵寝、哀荣通通做足,将明明是夺位之事,在层层粉饰下,仿佛也名正言顺起来。
与此同时,皇帝在西风军渗透的人,正在竭力煽动巨变,试图将李元阙的势头掐死在边疆。
那年李元阙在西风军,同样九死一生的凶险,一个瞎着眼睛的王爷,该怎么平定内叛,收服人心?
随着时尚过去,皇帝的算盘,进展得不甚顺利。
李元阙来不及阻止中兴府的皇帝登基,可同样的,皇帝也奈何不了这位逐渐收复边疆的、手中兵权在握的“堂弟”。
所有与李元阙有关的一切,都会触动皇帝的神经。
包括光渡。
这个皇帝选中的人,若不是容貌太过有说服力,皇帝定会另选一个背景完全安全、干净的美少年来做身边之人。
毕竟光渡出现的时机太过可疑,与李元阙相关得丝丝缕缕,却又抓不住一条实际存在的关联。
虚陇花过不少心思探查,只发现,光渡的过去反常的干净。
沙州落魄旧族的公子,拥有占星相学卜算之能,一直居住在沙州,因为家中落魄,一路北上来中兴府搏个出路,在戏班子演奏乐曲,赚个糊口费。
他发现其中有两人身上的伤,与其他人并不相同,一刀毙命,痛苦极少,造成伤口的兵器,与其他人死因也有很大不同。
在都啰燮之前,光渡只在李元阙身上感受过西风军的魂,而刑场那一日后,光渡便知道,哪怕他这一生都无法踏进西风军驻地一步,他依然是西风军的一员。
但他必须确认,李元阙的铁鹞子和心腹都啰燮,到底认不认识这个男狐狸精?
虚陇在那一刻确定,光渡必有问题。
初来乍到的光渡,怎能比得过西风军中与他们朝夕相处、知根知底的兄弟?他们只是因为李元阙的命令,听从了自己的调遣,或许在他们心中,自己根本就不算是西风军的人……
虚陇手起刀落。
皇帝以为光渡见不惯这种场面,起了怜惜,看了看周围,沉吟片刻,直接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快了,虚陇,张四,还有那一张张曾经围剿过同袍的脸,这些年一个一个,他都没有放过。
而那戏班子的人,竟尽数死在宫中哗变,虚陇本想抓一个过来上刑问问,但竟然一个都找不到。
当年围剿铁鹞子后,光渡始终记着,张四提回几个同袍的脑袋论功行赏的场面。
一日日过去,光渡成为今日的光渡。
光渡移开视线。
皇帝悲喜不辨,“依你意思,是光渡无故迁怒于你?”
……他的同伴,什么都看到了。
可惜都死了。
分别不过数日,铁鹞子怎么可能认不出光渡?
悬在头上的刀该落下了,他已经多活了这许多天,总该有个了断。
可是一个,两个,三个……
虚陇看过都啰燮的伤口,一刀毙命,救无可救。
直到同袍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他再也不能说出话……
他的手在抖,他抓住自己的手。
“我下手很快,没让他太痛苦。”光渡声音微哑,“我对不起都啰将军,我希望能补偿你,都啰耶,你要好好活下去。”
其他的人是乱刀砍死,而这两人的死法,很有可能是灭口。
诱敌之术,离间为上。
这一招攻心之术,残忍又狠辣。
光渡拉起都啰耶,替他擦了擦眼泪,“别哭,接下来我的身边,靠你了。”
虚陇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每一步算计,都被人领先一步的感觉了。
虚陇更是积极劝说皇帝,用宫刑把光渡彻底留在后宫里,可是皇帝最后还是被这个男狐狸精迷惑了,一年后,不仅将人从后宫放了出来,甚至送进了司天监。
哪怕皇帝之前并不好南风,都特地叫人多拿了件衣服,亲手披在了光渡身上。
“……我……说。”那人满脸肮脏的血污,可那双眼睛却很亮,遥遥朝向主位的方向,里面的愤怒、怀疑和震惊一览无余。
乌图跪在地上,眼中却藏不住怨恨,“奴才按陛下旨意,只是光渡大人见到人头那一刻,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他想,或许下一个就是自己被拖上去了,他不怕死,如果他死前,能对这些同袍说一声自己没有叛变,更没有出卖过西风军,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信他?
最后一个都啰燮,受凌迟之刑。
虚陇逼他,皇帝看着他,光渡夺过刀,送都啰燮上路。
……只差那最后一个。
他想到了都啰耶唯一血脉相连的兄弟。
他是李元阙的士,他忠于西风军,不曾有一刻背叛过。
华台之上是美酒,是珍果,是美人。
如此公开场合的亲密,自然加倍惹人侧目,而皇帝本就是希望光渡美貌的名声传到外面,行动间更是不加遮掩。
刑场之上,都啰燮最后看向光渡的目光,是那样的平和。
而从宫外入手的调查,同样毫无进展。
直到死,都没有任何人招供出他。
都啰燮从未疑过他,也从未怨过他,只有淡然的告别,和无声的托付。
那时光渡才从私牢里出来不久,腿上断骨还没长好,来来回回都要人搀扶抱着,他被抱到皇帝身边坐着,穿着江南来的丝绸,少年身形纤薄,像一只美丽温顺的雀鸟。
……
他的同袍拼死护住了他,让他成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他都不曾招供光渡。
乌图扑通一声跪在光渡脚下,重重地向光渡磕头,说不出一句话。
……
听起来太过于顺理成章,找不出一点可能和李元阙有关联的关系,像极了只是倒霉被牵扯进宫中哗变的无辜者。
——如果光渡是李元阙的人。
光渡不明白,为什么不揭露他的身份?难道活着的人,受罪的人,都对他没有一点怀疑吗?
光渡说完这一切后,他摸了摸都啰耶的脑袋,都啰耶抱着他的腿,一点声音都没有。
皇帝皱着眉,看到了乌图脸上的伤。
里面许久没有动静,房门被外面等候着的四个暗卫轻轻敲响。
这干净利落的灭口手法,似曾相识得令虚陇心惊,几日后,虚陇便找机会闯进宫中,给光渡灌了毒药,哪怕因此生出了与皇帝的隔阂,虚陇都不后悔,他要皇帝从此稳稳拿住光渡的性命,叫光渡不敢生出反叛之心。
没有人知道,光渡佞臣的皮下,藏着怎样的心。
张四虽为他所用,可光渡一开始,就计算着合适的适合,取他的命。
那人得到了说话的机会,堵口之物被取了出来。
光渡坐在皇帝身侧,木然的看着不远处的袍泽,一个个被如牲畜般宰杀。
“这……当然不是。”乌图挤出一个笑,“光渡大人教训奴才,本是奴才办事不力,笨嘴拙舌,才惹得光渡大人不快。
可是最后出口的,只有沙哑的嘶吼,“狗皇帝,窃取皇位的逆贼,你不得好死——”
如果这戏班子里能活下几个,落到他手里,他有很多办法让他们开口,只要有一个人指认光渡,他就有调查的切入口,定能将光渡连根拔起。
但他知道都啰耶哭了。
光渡活着从地牢中出去时只剩一口气,养了许多天,但时日尚短,还没有恢复元气,于是这样脆弱的模样,几乎一眼,便能让人心生怜悯。
“那你的脑袋是怎么回事?看到张四的人头后,他把你打了?”
所有能证实光渡身份的人都死了,虚荣后来越想越心惊,在皇帝亲自接走光渡后,虚陇回头去刨了坟坑,将所有戏班子的尸体挖了出来,再一一亲手验过。
从此他的魂魄血肉,永远刻上同样的烙印。
衣香云鬓,体面干净,而对面行刑台上被推上去的人,犹如被宰杀的动物,即将被迫上演一场残酷的表演,毫无尊严。
那么李元阙的铁鹞子,在受尽苦楚后,猛然见到自己的同伴锦衣玉食,端坐在敌人身边备受宠爱的模样,会是什么反应?
所以行刑之日,虚陇极力劝谏,皇帝带了光渡同去。
虚陇将一个受尽折磨的铁鹞子拎到台上,“最后给你个机会,看看上面的人,有没有什么要说?若是供出同伙,就饶你一命。”
乌图连忙谢恩,却见皇帝脸上露出一点畅快颜色,“光渡这几年长大了,有时连孤也捉摸不透他了,他这次竟然如此害怕……呵,看样子,仍然还是个孩子。”
乌图收敛了神色,“光渡大人当场惊至昏厥,常太医施过针,醒过来后,光渡大人看到陛下指派的暗卫,说不习惯身边有五个人看着,这才大发雷霆,对着奴才摔了个瓷瓶。”
“乌公公?”
光渡缓缓抬起头,“兄弟们的仇,我每一件、每一人都记在心中,片刻不敢忘却,今日的张四亦在其列,他早晚都必须死,如今只是提前了这个时间,但都啰耶补了进来,我因祸得福,不算孤立无援。”
皇帝沉默片刻,“你做得不错,回去找个太医看看伤吧。”
翅膀还没硬,那便仍在掌控之中。
乌图看着皇帝的脸色,心中想的却是光渡最后的话。
“——快了,该报仇的,已经都在路上了。”
“只剩下最后这一个了。”
最后的一个,就站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