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不喜欢笑。
皇帝长留光渡于侧,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能让光渡笑上一笑,是多么的难得不易。
即使是此时光渡的笑容并不良善,凉薄和嘲讽皆含几分,但那依然是一个笑,明耀夺目,晃得皇帝脑袋轰的一声热血上冲,眼中生光。
也是太久不曾相见了。
以往每日见面时,皇帝倒也不至于如此失神,久别重逢,光渡形貌气质与以往皆不相同,站得本来就近,他再这样笑一下,冲击不可谓不小,连周围的风似乎都安静下来。
甚至光渡刚刚问的是什么,皇帝是一个字都没听到。
还是皇帝那新纳入宫中的美人,挽着皇帝手臂娇声呼唤的时候,皇帝才回过神来。
而光渡早已挣脱了皇帝的怀抱,向后退了三步,公公正正地行了臣子礼,“陛下,臣晚归,愿请罪。”
皇帝看了看新宠的美人,又看了一眼面前光渡。
些微萤芒,比之高华皓月,几乎没有任何可比性。
光渡从来和寻常美人不同。
皇帝自认为自己对光渡的心意与对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光渡失踪许久,他虽焦心,却也不能一直守着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任由满城的风言风语发酵。
但如此这般场面,“新欢旧爱”齐聚一堂,皇帝也难免心虚。
皇帝拂袖斥退:“毫无礼数,我君臣相见,岂有你说话的份?出去!”
君臣同入太极宫,屏退众人后,皇帝问起这个问题,而光渡早已想好了说辞——那日黑山袭营,他在客栈中遇袭,受了重伤后逃离,辗转流落到乡野人家,昏了一个多月才醒,又养了一个月的伤,才能下地行走。
常太医检查后道:“这一处伤口确实凶险,几乎是挨着心过去的,万幸光渡大人身受皇恩,有神明护佑,能死里逃生,躲过这一劫,如今外伤虽然已经痊愈,但终究伤于心脉,光渡大人日后还需要仔细将养,不宜太过劳累,却不会落下病根。”
不只是皇帝关心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对此感到好奇。
可是这边光渡已经抓住机会告退了,人都退到殿边,行个礼就出去了。
光渡看了她一眼,才道:“是真的。”
药乜绗。
更何况,只有水灾发了,当地乱起来,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无处可去,才反得起来。
太多皇帝的赏赐来到他的宅中。
皇帝终究没脸留他。
可谁能想到……
“太好了,哥哥……那个狗皇帝,他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如今干预建渠,已不是最好时机,更何况西夏赔礼蒙古后,国库空虚,户部根本就无钱拨款筹建水渠……水患发起来,几乎已成定局。
如白玉落纹,初雪踏痕,美依然是美的,但原本的无瑕被破坏了。
夜已经深了,光渡看着这个如今已经有几分看不透的妹妹,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你……关于你的事,我过两天再和你说,白兆丰……唉。”
药乜绗这个名字,对于光渡来说,算不上陌生。
外面天完全黑了下来,光渡感到从骨头里冒出的冷意,他想自己还是该回去了。
没人会随便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皇帝见到那伤,心中便已经信了八分。
他说的都是真话,只是隐藏了最关键的信息。
后面的话被她小声吞到肚子里,在光渡面前,她不想当小孩,她想当哥哥信重的伙伴,所以她必须藏好自己心底的情绪,保持绝对的冷静。
乌图那一刀给光渡印象太深刻,现在想到这个危险的人,光渡后背的汗毛都会竖起来。
乌图却小碎步走了进来,“单美人亲手煲了人参鸡汤,特来送与陛下。”
如今时节已是入春,冬季时无人主持夏国境内水渠整修,去年十二月的流淩已是不容乐观,如今已是正月,等一个月后冰水化冻,到了二月开河时,水渠怕难以疏散,淩汛若是挡不住,就要出水灾。
宋雨霖太过敏锐,自从宋雨霖违抗光渡命令,独身返回中兴府后,光渡就不想让宋雨霖太多介入朝中之事,更不想让她卷入有关乌图的事中。
光渡告退离去时,皇帝有些不舍,想再留他说说话时,但没想到,之前被他斥退的美人却也没有消停。
如果知道的话,皇帝会怎样对他呢?
他大概想象得出皇帝的反应,不必多此一举。
皇帝大概是不知道的,连一点点风声都没听到过,要不然皇帝不会如此关心他,也不会脸含歉意,更不会毫无芥蒂。
光渡并未抬头看他,也没叫下人端茶,仿佛根本没见到他这个人。
既然光渡说自己受了伤,那皇帝自然也不会毫无表示。
倒算是帮了他的忙。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华贵的大氅之下,上身只一套单薄的里衣,下面多穿了一条裤子,满头辫子散着一半,不像上次那般华丽地挂满了宝石。看得出来,他来得甚是匆忙。
光渡粗粗用过一碗热稀饭,与扮作小厮进来的宋雨霖快速交换情报,端着碗灌饭的同时,他还迅速翻看了递到他住处的这厚厚一沓的请帖。
但这样的身体受伤,总是会让人感到遗憾。
蒙古对夏国颇多疑心,经此一事后,蒙古可汗更是震怒,皇帝只好赔了不少礼,将本就并不丰盈的国库再次掏了个底,才勉强平息了蒙古的怒火。
“雨霖,皇后细玉氏的家族,这段时间都见过什么人?”
今年的水灾不容小觑,要不工部也不会积压这么多地方官的公文奏报,一封一封,足以看得出急切。
宋雨霖答应了,然后又道:“皇帝新宠幸的单美人,是西凉府药乜家主送上来的当地贵女,这段时间颇为得宠,另外,有关皇帝……曾经不能人道的流言,哥哥,是真的吗?”
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光渡身负佞臣之名,没人比他去做更顺理成章。
那个知道光渡的过去,帮过他,也劫过他,行事总是出乎意料的疯子。
光渡说到这里,就想叹气,“你见都见了,我还能说什么?只一句话,你离他哥白兆睿远点,要真出事了,我也来不及护你。”
光渡一回来,火器厂的人就定了心,光渡一点情面不留,将这段时间外面安插进来的人,尽数摘了出去,然后批过新的火器设计图,这才叫格隆重新开产。
光渡失踪的时候,不止皇帝派了人,就连药乜绗也着人在黑山附近找了许久。
光渡拆下腰带,脱下外衣,常太医小心为他接下绑带,他胸腹两处刀伤,即使如今已经愈合,但依然能从那狰狞的皮肉边缘,看出当时的凶险情况。
这其中包括秘密生产的攻城火器,这些都是李元阙要用的。
养伤去毒的日子,光渡身体形态变化太大,如今即使让皇帝看到身体,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如此怠慢,药乜绗却毫不介意,反而大笑了出来,“你还活着!太好了!”
光渡拿起请贴上那张一眼富贵,大红烫金的请帖。
皇帝知道他落到李元阙手里了吗?知道他被李元阙藏在一件小屋子里,将近两个月都不曾出来过吗?
光渡听出了言外之意,“臣知道了,等一会离宫,就前往工部。”
光渡抽出了那张请帖,“雨霖,我今晚只见他,偷偷从后院放进来,但别让他看见你。”
新进的美人调教得好,让他有一点好奇,这位美人是谁送进宫的?
光渡有些恶意的想。
长痛不如短痛,治病也要治根。等闹个天翻地覆,等到民意鼎沸,等到皇座上那位众望所归的换了人,这些民生要事,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能让老百姓的过上好日子的事……就都有人挨个去做了。
宋雨霖柔声细语地开口:“我一直派人盯着,细玉氏私下见过几次白兆睿,近来西凉府药乜绗,还有……”
工部里,火器厂归属、修建水渠这两件最要紧的事,再过去的几个月中,众派别明争暗斗许多次,各方势力都在观望,而随着光渡回来,局势将再次变化。
在光渡面前提起自己新纳的没人,皇帝脸色也变得难看,“叫她回去!”
此时就连美人面上露出的委屈,皇帝都感觉不到以往的触动和怜爱了。
可是光渡将那公文放置时,心口刚刚愈合的伤口,还是传来沉闷的痛。
药乜绗来得很快,从外面大步踏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正月夜风的寒气。
回到府上,他同样没有片刻清闲。
但好在光渡身上的伤,本来就不需要遮掩隐藏。
既已验完伤口,光渡重新穿好衣服,月白的里衣覆盖身体,将前胸狰狞的伤疤遮住。
光渡看过几封地方父母官上书要求工部拨款督建、防治水患的公文后,在手中握了许久,才重新套入信封,漠然置于一侧。
更何况,这事若是深究起来,当时张四不在光渡身边,还不是因为皇帝自己下的命令?
药乜绗一进来,便看到光渡正坐在桌前翻看公文,于是猛地站住了脚步。
从太极宫走出来的时候,光渡感觉很是轻松。
光渡伤成这样,皇帝心中压着火,却一时也发不出来。
……
他想,若他毫无良心,或许就能换来今夜的安眠了。
……
即使不听太医汇报,只是看到眼前那狰狞的伤疤,皇帝都很难怀疑光渡受过致命伤的这个事实。
“如今朝野内外,孤可信之人不多,工部尚书是你的位置,既然你回来了,就好好坐,坐稳了。”皇帝握住了光渡的肩,意味深长道,“身体要紧,但也别放松警惕,忽略了你眼前的敌人。”
兵部在抢光渡的火器厂,但是兵部不足为惧,有李元阙带着西风军在戍边,皇帝的兵部形同虚设。
等光渡到了黑山后,一切事态的发生,就不再受皇帝所控制,蒙古夜袭一营覆没之事,至今没能找到幕后黑手。
“……乌图公公还等在外面?”光渡不露声色,“好好待着,别怠慢了,然后帮我谢过陛下的赏赐,就说夜深了,我已睡下了,不见他。”
虽然他本人依然是那样的好看,更因消瘦惹人垂怜。
毗邻宣化府,西凉府之上不可忽视的新主。
两月前黑山郊外,与蒙古乱军混战那夜后,光渡就此失踪。
无数的疑问涌上皇帝心头。
太多的人想见他。他活着回来,确实轰动朝野上下。
如今孙老已经远遁中原,皇帝招来的是常太医,这位是皇帝的心腹,光渡没有办法让他像宋珧那位师叔,在宫内为他打掩护。
而光渡看在眼里,却不能去管。
宋雨霖神色莫名,“……我有分寸的,哥哥放心。”
失踪的这段时间,他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宋雨霖眼中迸出精光,那一瞬她的脸色很奇怪,又像想哭,又像想笑,却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腹。
在光渡去向不明的这两个月,工部里同样天翻地覆。
若是发生这种情况,皇帝是一定要责问保护光渡的人的,张四是他派去贴身保护光渡的,可现在张四已经被他下到大牢里了。
常太医离开后,皇帝才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这段时日你不在朝中,不知道最近发生了许多事……你终于回到孤身边,孤心中,也终于有几份安稳了。”
这位名义上的尚书不在,下面各自结党成派,心思各异。
他曾亲眼见过光渡鼻眼流血,如今再见光渡是个勉强无恙的模样,才放下了高悬许久的心。
药乜绗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我还担心光渡大人不想再见我,或者说,不会再这样……私下里见我。”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轻了下来,尾音飘着,轻柔暧昧。
光渡终于抬头,“若是你希望,我们现在便可以进宫,到陛下面前去说、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