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的手刚把上光渡的脉,不过片刻,就把自己袖子里的小纸条收了起来。
上面原本写着几种解毒的思路,孙老想着,自己那师侄既然跟在这位光渡身边,想必也是在着手解决此事,能将这个小纸条递出去,也算是给宋师侄提供些尝试方向。
只是孙老也没想到,仅隔数日没见,光渡身体的情况居然完全不一样了。
有什么新的毒进入了光渡的身体,将原来所有的平衡打破重排,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上去是暂时性命无忧的,但解起来却更难了。
那么原来的药方思路,也用不上了。
至于现在该怎么做,他还要再好好想想,毕竟这是师侄说能救他出去的孩子,看上去是个好孩子,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就这样死了。
他开出的方子,还要看上去就是一个四平八稳的平安方。
可是现在光渡是什么都不能随便吃的,一张平安方都可能牵动毒发,连他都颇感棘手。
此事若想面面周全,得正经费上一番脑筋,孙老捋着白须,想得入了神。
……所以他也不曾注意,本该好好藏在袖子里的小纸条,就这样掉到了地上。
…
近期发生这许多事情,让皇帝脸上也没了笑容。
就算是光渡,这一夜也是费了好些心力,才哄得皇帝重新心情舒畅。
那夜李元阙参战的城郊之战,虽皇帝已经下令封口,但因为参与人数甚多,根本封不住,西夏掌握军权的王爷已是众口沸议。
如此风头,反而遮住了祭台内虚陇遇害一事的细节,众人不知所以,只以为是李元阙顺手杀的。
翌日,使臣拙帖站在朝上,道出来意:“我蒙古成吉思汗即将集十万兵马,由木华黎太师率兵伐金。”
他看了一眼张四,“别跟皇帝说我见过任何人。”
数年前,他试图抹去自己在西凉府的过往时,却得知已经有人提前出手,替他毁去了宋氏在官府里的户籍卷宗,他一直没能找是谁做的,但这个人无疑是帮了光渡。
光渡看了一眼,当即吩咐:“放人进来,然后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张四得令而出,屋中只有两人时,光渡直接叫破此人身份,“药乜族长,你这是何意?”
……陛下现在商谈朝政要务,这种小事不好打扰,可他自己还真不敢擅自做了这个主!
药乜绗笑了一下,“脑子够快。”
这件事仿佛平息下来,皇帝最深的恐惧也在按部就班的消散。
盒盖掀开的那一刻,血腥气就扑面而至。
“嘘——药乜族长还在西凉府,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位西凉富商。”药乜绗满脸笑容,声音柔和,“我这个人心眼小,瑕眦必报,光渡大人,咱们倒也不必舞刀弄枪的,好好说话,才能和气生财嘛。”
这话听起来,别有些不正经的意味。
那亡魂归来复仇的异闻,因为真正知道内幕的人有限,反而容易压下,等皇帝回过神处理过后,更是不透露出一点风声。
估摸着这位药乜绗的性子,光渡没有迂回试探,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倒是有些好奇,后族细玉氏与远在西凉府的你本该是毫无交集,何时结了仇?”
而两颗头颅静静躺在盒中,已经告诉了光渡很多信息。
这是默认了。
礼部尚书:“……”
药乜绗笑容逐渐古怪,“……头一次见?光渡大人,你倒真是无情啊,你家道未曾中落时,你小时候习武,开蒙的那位唐师父,现在还在我府上当统领呢,你说说,咱们头一次见?”
可药乜绗却能一眼看破其中蹊跷,没入这借刀杀人的局。
光渡看了他一眼,还是依言打开了盒子。
见别人也就罢了,见光渡大人,这哪是他能做主的?这还不得看皇帝的意思?
“今日前来,只是为了给光渡大人送一份礼的。”他笑得意味深长,“光渡大人,敬请看过便知。”
之后药乜绗不仅没暗中布局害自己,反而解决了光渡的隐患,并直接登上这个“可能害了他妹”的人的大门,直言合作。
富商连忙双手举起来,“别,光渡大人,见你一面不容易,别赶我出去。”
礼部尚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两人完全无辜,终究是被他们连累了。
就在刚刚,朝上一片混乱的时候,光渡宅院中,有一张递上门的请帖。
一个平凡的人遭到高位者厌弃,便消失得无声无息。
这位从南而来的客人,手段果断而狠辣,他已经知道了光渡足够多的秘密,多到他足以坐上桌,与光渡进行一场有分量的谈判。
光渡投桃报李,直接透露了药乜绗最关心的、却没有办法得到的宫中情报:“皇帝指了宋国神医亲自医治,药乜氏嫔昨夜就苏醒了,她恢复得很好,再过些时日,等她伤势再好些,就安排行动。”
“虽然我是头一次与药乜族长相见。”光渡坐得四平八稳,八风不动,“但族长如此手段,无论所求为何,想必已是势在必得。”
这样的局,一眼看上去前后恩怨都格外合理,毕竟满朝皆知,光渡独得帝心,让皇帝整整三年不理后宫。
光渡早就感到异样了。
光渡完全不按照他的节奏走,见状直接沉默下来,仿佛兴趣寥寥,这等小事不值得他追着问。
但皇帝高兴的时间显然并不持久。
那富商眼露惊奇,显然也是没想到光渡这样难以对付,见张四真的过来薅他,他不得不闪身拆过。
张四直接拔剑。
而那木盒里,赫然装着两颗人头。
光渡面不改色的看了片刻,关上了盒子,“张四,你在外面守好。”
他脸色不虞,当场宣布罢朝。
可拙帖面上带着微笑,“在下久闻夏国王爷用兵如神,此次前来西夏,倒是愿意一见。”
早朝还未结束,光渡已经知道了成吉思汗要求西夏协助出兵的要求。
药乜绗眨眨眼,笑得邪气横生,“你猜?”
光渡立刻听懂了其中险恶。
“蒙夏既是盟友,不如联合伐金。”拙帖意味深长道,“而成吉思汗身边,从来只追随最好的将。”
张四颔首。
“把我妹妹从宫里弄出来,周全的、好好的、正大光明的弄出来。”药乜绗轻声道,“你也有个亲妹子,最后的亲人被别人给算计的那种滋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找你帮这个忙,我最放心。”
光渡默然片刻。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哗然。
这句话一说,光渡便确认了,这人真的在西凉府见过少年时期的自己……甚至更早,或许在童年时,他们就曾经有过自己毫无印象的交际。
至少此时,光渡判断药乜绗全无恶意。
但现在不是光渡去见皇帝的时候。
而拙帖却谢绝了游览中兴府的提议,主动提出道:“你们司天监里,有一位光渡大人颇具盛名,对吧?”
皇帝是走了,可成吉思汗的使者没人敢怠慢,礼部尚书亲自陪随。
仿佛走进来了一只开着屏的孔雀。
除了当事者,没有活着的人能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只除了那一个。
“既然要结盟,对于这些藏在暗中的人,你也该多个心眼。”药乜绗撇了眼光渡,和盘托出道,“我从宫中得到的消息是,我妹跟你争宠输了,被你杀了,皇帝包庇你,勒令封锁消息。”
光渡想到宋雨霖昨日所见,今日又亲自接触了这位难以捉摸的药乜绗本人,不由得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那把离奇出现在祭台百米外的斩-马-刀,皇帝这次问了光渡的意见,直接拿去熔毁了。
此人虽来势汹汹,但看上去很有合作的诚意。
“观天地解人间事,听说倒是个奇人,前日郊外,我只远远瞧过他一眼,并不曾交谈过,我对天象奇闻向来也好奇,倒是想与这位光渡大人论解一番,大人可为我引荐?”
只一句话,又让众臣猛然安静下来。
他的动作很是灵巧,显然也是会武的,张四一招落空,更是面色肃然。
光渡完美的全身而退。
光渡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宋珧数年前曾经帮过的农夫,而另一人,根据外貌和年纪推断,大概就是宋珧家落败前用过的老仆。
此人所穿所佩,无一不贵,就连头上扎着的辫子,每一人发绳都穿着一颗拇指大小的彩色宝石。
偏又长了一张薄情又多情的风流面孔,看到光渡,未语先笑,“久闻光渡大人美名,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
富商走进来时,穿得颇为花里胡哨。
那请贴上的身份,是一位西凉府富商的名目。
而蒙古使臣暗示的人选,是李元阙。
他叹了口气,只得退了一步,“药乜族长,说明你的来意吧。”
光渡慢慢道:“其实这已经不是族长第一次出手了吧?”
皇帝没有立刻表态。
光渡再也没听说过尾牧这个人,司天监里再没有见过这个人,朝上也没人再提起过这个名字。
他敢长途跋涉来到中兴府,还在虚陇窝点明目张胆的抢人,故意杀了好几个细玉家的仆从,或许这里面有别有缘故。
光渡默然片刻,第一次有被全然看穿的感觉。
不过这药乜绗好生厉害,不仅心狠手辣,心思还如此细致。
…
光渡凝视他片刻,道:“送客。”
他这次学会配合了,拿出一个镶满宝石的金色礼盒,往光渡面前桌子一放。
药乜绗终于听到了关于妹妹的确切消息,眉目顿时舒缓了许多,“这个自然。”
他占得皇帝独宠,对皇帝影响力日益变盛,果真有人忍不下去了。
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真是要了老命。
药乜绗一定知道他全部的底细。
但光渡对此人没有印象,药乜绗却完全相反,对他的了解,比他预期还要深、还要久。
“而今日这份礼,就是我的诚意,所有关于你的过去,从我这里帮你出手斩断,此事过后,没有人再会以你的身份做要挟,包括我。”
光渡鲜少看到有人穿金戴银满身珠宝,不仅不可笑,反而因为脸长得好,显出几份特立独行的富贵。
只是……他这样相信自己,为什么?
光渡记性不差,他回想过去在西凉府度过的近十年,却从来不记得自己与这位药乜绗有过任何交集。
药乜绗大族公子,身份贵重,相貌又颇扎眼,若真的见过,他不会毫无印象。
药乜绗笑容健康,“我查过谁给我放的消息,虽然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细玉氏的人,不过既然遇到了,那就先杀了,正好最近心情不好,很想杀几个人。”
药乜绗眼光凝在光渡身上,晦暗片刻即逝,又是一副笑脸,“想算计我的,都后悔从娘胎里来到这世上了,而我盯上的,也没有失过手的,除非自己长腿跑了的那种,差点抓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