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言秋被这说一半藏一半的话够得心痒痒, 但一顿饭下来,海因里希.海涅先生和但丁先生都像是无形之中达成了什么协议,默契地绕开了先前的话题。
虽说他也确实学到了许多外交方面与反侦察的技巧,但他还是更想知道奥地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季言秋心不在焉地卷着碗里的意面, 有点郁闷。
海因里希.海涅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情不佳, 安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个人的无凭无证的猜测而已。”
季言秋赶紧将勺子放下:“我知道的, 传播太广的话容易引发外交事故。”
意大利代表和德国代表是朋友, 在会议中途休息时间一起吃饭,期间聊了几句有关其它国家的国情, 这属于私人交流;但如果餐桌上还有一个与他们原先并不熟的英国代表就不一样了, 被有心人知道甚至可以为海因里希.海涅定罪。
海因里希.海涅见他能理解,脸上的笑容都轻松了不少, 叹了口气道:“外交就是麻烦,什么都要再三考虑……不过我得提醒你, 在英国时一定要小心。”
季言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知道的。”
不用海因里希.海涅先生多说, 在屏蔽了先前的洗脑后,他自然会对钟塔侍从心生提防。但, 这份提醒又好像不止是在提醒他小心钟塔侍从……
联系到之前所听到的只言片语,季言秋的脑中升起了一个不太妙的猜测:奥地利可能会对英国发动袭击。
这话用现实世界的视角去看相当滑稽, 但放在异能世界里却又不一样了——奥地利在现实世界中可是盛产文豪, 转化为异能者也绝对不会少。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曾经拯救过伦敦, 不会就是这起事件吧?
仅仅是担忧了一瞬, 季言秋便将此事暂时搁置脑后。
算了,他还有一个月就可以离开伦敦了,担忧这些还不如思考要怎么做才能彻底摆脱【1984】的异能影响。再说了,推一推时间线, 十年后的另一个他经历伦敦事件时已然是战争爆发后成为宣传官了。他一个要离开的人,又替英国担心什么呢?
想通了这些后,季言秋接下来的用餐时间都轻松了不少,时不时还加入到两位文豪的交谈之中。与外表不符的是,但丁与海因里希.海涅私底下见面时常聊的居然是自己认识的异能者们的八卦,同在一个国家的同僚是最常被提起的话题。
刚开始时季言秋还听得很起劲,到了最后他已然沉默下来,开始庆幸自己本人在场的情况下两位先生应当不会聊起最近正热的“钟塔侍从内部的爱恨情仇”。
“……就是这样。那边的情况,老实说,在我眼里实在是不怎么样。”海因里希.海涅一边说一边摇头,“异能者收编的比例太低,民间异能组织越来越猖狂……俄罗斯迟早会因为他们的做法而遭到反噬。”
但丁淡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你又提到时政了。”
海因里希.海涅如梦初醒般左右环顾一周,喝了一口水后苦恼地说:“唉,我总是忘记自己现在是德国的代表。”
“没关系,好歹没有直接说具体事例,已经很收敛了。”
“这话会让我以为你在挖苦我。”海因里希.海涅有些郁闷,但很快又恢复过来,继续先前的话题,“他们国内的事不能说,那说点别的好了——你知道屠格涅夫最近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他无法出席吗?”
这倒是但丁所不知道的。他微微侧过头去,发出了疑惑:“不是交通事故?”
“不是。”海因里希.海涅意味深长,“是他在即将出行前收到了撤职通知。”
此话一出,季言秋顿时睁大了眼睛,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他又看向但丁先生,试图从那一向平静的表情中寻求一丝宽慰,却惊悚地看到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竟是睁开了一条缝 隙,可以瞥见里面的一抹耀眼的金色,恍若黄金。
“撤职?”但丁那流露至表面的惊讶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很快,那抹金光也随着对方神情重新恢复平静而消失,“是军职吧。”
“嗯哼,你猜对了,就是将他的军职撤下,换了个虚衔。”
虽说还没有被排出异能机构之外,但已经被迫退出了权中心,成为了没有实权的“工具”之一。
但丁沉默许久后,低声用意大利语说道:“因为恐惧而将狼逼迫着伪装成羊,只会让羊群失控。”
“这句话放在任何一个组织都适用,“海因里希.海涅耸了耸肩,忽然话锋一转,对着从方才开始就一直默默倾听的东方人说道,“吃得差不多了吗?还需要再点一些吗?”
季言秋赶紧摇头,展示自己空了的餐盘:“不用,已经够了。”
“那就结帐吧。”海因里希.海涅和颜悦色地说道,抬手向着服务员呼唤,“劳驾,请为我们结帐!”
服务员的速度很快,拿着POS机与帐单来到了桌前:“一共是七十九法郎,是现金还是信用卡?”
海因里希.海涅从皮夹中抽出信用卡递了过去:“信用卡,请麻烦将发票寄到柏丽茵酒店。”
季言秋也同步掏出了自己的钱包,主动开口提议:“我的那份就让我来付吧。”
“不不不,用不上。”海因里希.海涅伸出手去挡住了东方人的钱包,“巴黎公社会为我们付帐单的——每个国家有报销额度呢。”
报销单……东方人的态度顿时更坚决了:“不行,还是让我来付吧。”
报销单会被统一送至波德莱尔的办公室中,并留下记录。如果以他的名义递过去,有可能会被波德莱尔先生将报销金额加至钟塔侍从的份额里,导致被钟塔侍从发现不对……
可下一秒,海因里希.海涅便向他眨了眨眼,表情带上几分意味深长,不容抗拒地将他的手推了回去。
“不必紧张,我都明白,这份发票会以德国的名义送去,内容也只是日常用餐。”
说完后,海因里希.海涅又将手收回,对上那双呆住的深棕色眼睛,笑着在他耳边轻耳说道:“至于报酬……将你今天听到的东西转告给你的上司就好,无论是哪一个。”
“……”季言秋眼眸闪烁,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无论哪个上司——包括你在华国的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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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公社门口侧方的街道上,金发的英国男人安静地等待着,听到微不可察的脚步声时转过身去,血红色的眼瞳中倒映出东方人的身影。对方的表情与往常相比少了几分温和的笑意,显得有点凝重。
莎士比亚并没有点出这微妙的不同,等到季言秋走到他面前后才自然地轻声问道:“午餐的体验如何?”
季言秋指起头来,望向莎士比亚的眼神中多出了几分复杂,抿了抿唇后给出了含糊不清的答案:“还不错。莎士比亚先生呢?”
莎士比亚沉默片刻,显然已经捕捉到了对方眼神中的变化,过了一会儿后嘴角竟是上扬了几分,率先向着门口走去。
“不太好,餐厅很难吃。”
季言秋跟上他的脚步,在看到男人上扬的嘴角时内心更加复杂,语塞了许久后才说出一句:“吃的法餐吗?”
莎士亚目不斜视,淡淡地说道:“是中餐。店主不是华国人,做出来的味道很奇怪,和你做的一点也不像。”
沉默忽然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分明都心知肚明,却又闭口不言,维持着最后的虚幻表象。
直到即将走入大门之时,稍落后了一步的东方人忽然开口说出了与失前完全没有一丝联系的问题——
“莎士比亚先生,您有听过一个故事吗?有关于雄狮与铃羊的故事。”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与莎士比亚原先所设想的质问完全不同。于是,莎士比亚也同样平静地摇了摇头。
“愿闻其详。”
东方人的眼睫轻颤,微微垂下,投下的阴影遮盖了眼中的情绪。
“从前有一只雄狮,它为了供养自己的族群选择去捕捉铃羊,而正好的是,有一只铃羊主动来到了它的领地。铃羊太过瘦小,雄狮便决定先将铃羊养好了再带回族群里,于是伪装成了无害的样子开始与铃羊接触。铃羊很天真,也很弱小,在雄狮与其族群的影响下对它们产生了信任。可就在即将收网之际,雄狮心软了——它发现自己对铃羊心生怜悯,因此故意放开铃羊,为它指出了一条生路,想让它自由。”
季言秋站下脚步,定定地与那双血红眼瞳对视。
“莎士比亚先生,你认为雄狮的怜悯是否可以抵消它先前的欺骗?”
这个故事背后所蕴含的意思依然十分明了,但披着故事的外皮,却让原先赤裸裸的真相更加委婉,仿佛只要闭口不言,便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可这是不可能的事。莎士比亚这么想着。
所以,他也必须给出自己的答案。
“无法抵消。先前所造成的欺骗已然成为事实,雄狮在结尾时才忽然善心大发的将羚羊放走,完全无法弥补先前的欺骗行为。”
“那么,您觉得又是因为什么才让雄狮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听到这个问题,莎士比亚的眼睫微颤,试图在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中寻找出一丝不甘,又或者是愤恨,但都没有。里面所盛满的,只是最纯粹的疑惑。
——为什么你要帮我?我完全想不出原因。
那双眼睛,正在无声的重复着这个问题。
莎士比亚沉默了许久,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说道:“你想听到怎么样的答案?”
季言秋眉头微微皱起:“什么样的答案?抱歉,我好像不太明白您说的意思。”
他注视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里头似乎闪过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但那持续的时间太短,短到让季言秋疑心自己是否是看错了,将阳光倒映在眼中的光芒错认成了愧疚与悲哀。
男人有些僵硬地扯动嘴角,仿佛若无其事一般继续迈开了脚步。
“我已经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了。正如同你故事里所述说的那样,雄狮对羚羊产生了怜悯,但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而是同病相怜。”
雄狮与羚羊说到底都是族群大网下的牺牲品,谁又比谁更加强势三分呢?
没错,一切都只是同样被困于笼中的雄狮在羚羊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于是想要拯救而已。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