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让与谢野晶子接受资助?
回去的路上, 王尔德面对这个问题,沉思了一会后回答:“那孩子看起来是不会轻易接受不劳而获的帮助的人,如果你直接说想要资助她上学,她可能不会这么快答应。”
“是啊, 但和国这边的开学时间正好是春天, 如果她能在年前答应下来就刚刚好赶上入学了。”季言秋叹了口气,说道。
王尔德看着自家苦恼的爱人, 有些好奇他突然想要资助这个仅是见过一面的孩子的原因:“那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特殊的地方?”季言秋想了一下, 与谢野晶子这个名字他有些熟悉,再配合上那双颜色特殊的眼睛, 大概率是个异能者没错了, 但这不是他想要资助对方的主要原因。
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说道:“因为那孩子在渴望着知识, 她想要走出那家点心店,想要走出横滨。”
在他说起学校时, 与谢野晶子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抹羡慕和期盼, 虽然很快便被这孩子藏起来了,但季言秋还是捕捉到了这抹情绪。
一个不过十三岁左右的孩子, 就算那个店长相当慷慨,工钱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再加上与谢野晶子的日常花销, 她是绝对买不起一本飘洋过海而来的进口书籍的, 只能去书店里或者借别人的看, 就这样还能把他的所有作品看完已经可以说明她对知识的渴望了。而她说自己最喜欢《赌盘》……他记得, 这本书因为战争而中止了翻译的工作,和国这边只有英文版。所以,这孩子还自学了英语。
聪颖、坚强、有天赋……季言秋不想看见这样的一个孩子就这么被困在横滨,只能终日做一些零工, 等成年之后步入横滨流浪儿们的后尘,这与她有没有异能无关。
“更何况,她喜欢《赌盘》呢。”季言秋笑着说道,“有野心——我喜欢这份品质。”
《赌盘》里可不只是冒险啊,还有最关键的:自由与胆量。
与谢野晶子在借着这本书看见自己所没有的自由。
“你看人最准,我支持你的决定。”王尔德毫不犹豫地表达了自己对爱人的选择的肯定,让影子推开了院子的前门。
小洋楼还和往常一样平静,季言秋看了一眼落地窗,没有看见两个孩子的身影。
“你觉得费佳和尼古莱会在哪里?”
王尔德也跟着看了过去:“在客厅?他们一般都会在那里不是吗?”
“嗯……确实如此。”季言秋的内心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走向了小洋楼的正门。
门把手被按下,木门缓缓打开,露出了后方或许已经等待多时的两道身影。费奥多尔对着愣在原地的东方人乖巧地笑了笑,把又将自己挂到半空的果戈里扯下来:“父亲,爸爸,你们回来了。”
“费佳?”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的季言秋望着自家养子,有些茫然地说道,“你们怎么在玄关这里?是在等我们吗?”
果戈里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是我在二楼看到了你们两个正在回来的路上,所以告诉了费佳的!”
费奥多尔点了点头:“我们本来想帮忙开门,但爸爸你先把门打开了。”
“这样啊……”两个孩子这体贴的打算让季言秋内心的愧疚感又上升了一个等级,在背后给王尔德打了个手势,让他把打包好的点心拿过来。
王尔德心领神会,把手上的盒子提起来晃了晃:“我们去买了点心,所以晚了点。不过应该没有错过下午茶时间?”
“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王尔德的错觉,他感觉费奥多尔脸上的笑容在面对他时似乎弧度小了很多,但很快对方主动把拖鞋拿出来的动作就让他内心的想法消散了。
“尼古莱拿冰箱里的水果试着煮了一下云姨之前教的果茶,闻起来还不错。”
果戈里很骄傲地又举起了自己的手:“我得了云姨真传的哦!”
“那我可就要好好期待一下了。”季言秋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顶,配合脸上的温和笑容,就像是一幅无法被人打扰的幸福的家庭绘卷。
王尔德看着这一幕,在感到幸福的同时又莫名有些落寞。他明白自己在晚了一年之后再加入这个家庭会显得格格不入,但真的感受到那种隔阂感时,还是会遗憾自己错过的时间。
可还没等这种情绪占据他的内心多久,右手就被人牵住。他恍然地看过去,季言秋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缓缓地将牵手的姿势改成十指相扣,不动声色地拉着他走上玄关的台阶,走向客厅。
隔阂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因为有人牵着他毫无保留地进入了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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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是,出版社那边说负责和国这边的合作倾销商手头还有一些库存,所以季言秋当天晚上就拿到了一本崭新的典藏版《赌盘》,并且用彩色墨水写好了双语赠言和签名。只不过在拿去给与谢野晶子之前,季言秋还得先参加一个预测会十分无聊的晚宴。
“我真是不明白他们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季言秋一边将手伸出来让王尔德帮忙整理好袖口处的特殊设计,一边吐槽道,“难道他们认为我会掺和进他们的肮脏事里?伦敦的那帮贵族都没有试图拉拢过我。”
他那时还加入了钟塔侍从,勉强算是可以参与英国内政呢,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暂居的外国大使,和国老不死的官员们还想指望他会成为政治博弈的一环?
“哪里的贵族和政客都一样,自恃清高,目中无人……在伦敦时你身份特殊,他们接触不到你,所以还好。到这边就可以借着外交事务来骚扰你了。”王尔德仔细地把每一个褶皱都理好,后退一步,满意地看着被自己的设计所包裹住的爱人,眼里满是欣赏与爱意,甚至有些痴迷。
“最适合我设计的人果然是你。”
季言秋含笑与他对视:“之前在伦敦那套礼服也是你亲手设计的吗?”
“这是当然。”王尔德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简直像是在说“地球就应该转动”一样理所当然,“我的衣帽间里有一半都是我的作品。”
季言秋刚想夸一夸他,就突然想到了什么,着重观察了一下王尔德身上的服饰风格后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亲眼见证全过程的王尔德有些茫然,下意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衣服,发现一切都正常后更茫然了。
“秋,怎么了吗?”
季言秋努力地把笑意压回去,向前一步搂住了男人的脖子,声音因为止不住的笑而有点抖:“奥斯卡,我之前在你庄园住的时候每天都看到你的衣服不重样,你不会是想把衣柜里你自己设计的衣物全都穿一遍给我看,让我夸你吧?”
在看到王尔德顿时僵化的表情后,季言秋都不需要他的回答就知道了答案,把脸埋进他的肩膀,笑得更欢了。
“我当时还在感慨你们贵族果然都像传闻里的一样衣服每天都不重样,原来是我们的王尔德老爷在孔雀开屏啊——”
他故意拉长的尾音在中途便止住了,因为某只开屏的孔雀赤红着耳根,选择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房间安静了几分钟,在楼下传来车辆停靠时的引擎声后,东方人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这下好了,袖子又要重新打理。”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尔德快速把在方才被弄乱了的袖子理好,在东方人的唇上印下非常响亮的一吻。
“你不该质疑设计师本人对衣服的了解能力。”王尔德把搂着他的手松开,又在爱人的唇上落下更加轻柔的一吻,“刚刚那个是设计师自行讨要的报酬,这个是 你的伴侣给的送别吻——去吧,记得少喝点酒。”
“拜托,你知道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会碰一滴酒的。”
季言秋想起自己之前喝醉后的样子,恨不得把“绝对不能喝酒”这条禁律印在心脏上,直到坐到了大使馆派来的车上时都还在反复告诫着自己。
如果说他喝醉了以后思维会变得直来直去,没有王尔德吸引注意力、周围还一群令人烦躁的老头子的话……天呐,他怕自己第二天早上就被通知要被调遣回国,因为他不小心把宴会厅变成了废墟。
驾驶座上的小陈很明显是误会了季言秋脸上隐隐的担忧背后的含义,安慰道:“放心吧季哥,你要是觉得烦了可以直接走的。”
“我知道的。”季言秋点头接下了这份关怀,并在心中做好了与福地樱痴等人接触过后直接离场的准备。
至于失去了主客的晚宴还能不能进行下去……谁在意呢?
举办宴会的地点距离横滨不远,是一座主要由大理石建成的公馆,外饰的风格看上去有点像白宫。小陈望着那栋白色的建筑,感慨道:“和国上层阶级果然离不开美国,主宅还坚持用传说中先祖传下来的和式宅院,公馆倒是偷偷往白宫上靠。”
季言秋对和国人奇妙的恋美情结不怎么感兴趣,反而对这间公馆的主人好奇起来。
“有资格举办外交宴会的公馆……它的主人是谁?首相?”
他本以为这种性质的晚宴会在东京的国家宴会厅举办,又或者在京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公馆。
“不,不是首相,是和国目前如日中天的涩泽家。”小陈的语气忽然变得神秘兮兮的,音调倒是很活泼,“政商结合果然是通往辉煌的钥匙……您之前不是叫我调查过森家那个次子吗?他们也是差不多的发家手段,就是没有涩泽家做得那么风生水起。”
季言秋颇觉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拍了拍前座的椅背:“别贫嘴了。待会你在哪边等我?”
小陈朝两边看了看,指向了公馆旁的位置:“那里吧,您走时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季言秋点点头,在商务车稳地停在公馆门前时将脸上的表情切换成了标准化的微笑,等待安保拉开车门后下了车。
“季先生!我真是十分荣幸能等到您的到来!”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和国首相好似已经完全忘却了战后法庭上发生的所有不愉快,热情无比地迎了上来,万分真挚地伸出双手去握住了东方人的右手。
季言秋不动声色地在保持了礼仪交握三秒后将手收了回来,微微颔首道:“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您。不过,先前那位跟在您身后的秘书是调职了吗?现在这位不太像是那位先生。”
和国首相脸上的笑容一僵——松下秘书在战后法庭结束后就背上所有罪名“光荣退休”了,他不相信主持了整个战后法庭的季言秋会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得罪一个声望与实力都名列前茅的超越者的……首相表情扭曲了一瞬,但很快又变回了那幅笑脸相迎的样子,好像是慈爱的长辈一样扶着身后年轻人的肩膀让他向前来。
“真遗憾,这个年轻人不是我的秘书,虽然我非常诚恳地向他发出过很多次邀请——来,和季先生打个招呼。”
那双熟悉的紫红色眼睛朝他看了过来,黑发的年轻人以一种不至于太过刻意,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两个人认识”的语气说道:“又见面了,季先生。”
和国首相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年轻的后辈:“噢,你们见过面?”
“只是碰巧遇见过。”森鸥外留下了这么一句简短的回答便又将注意力放回到了东方人身上,向他伸出了手。
“您应当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吧?”
事实上,不只是你的名字,还有你的生平和简历,我都看过了。
想起资料上的侧写师留下的分析,季言秋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到底还是伸出了手,与他交握,持续的时长比与和国首相的要多上不少。
“我知道——森鸥外,是吗?很特别的名字。”
森鸥外收回手,挑了挑眉:“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
虽然实际上他们仅是远远的点头示意过一回,但在森鸥外的有意运作以及季言秋若有若无的配合下,落到别人眼里他们两人已经算是相熟了。这让和国首相又多看了两眼这个在森家孩子里不怎么起眼的年轻人,默默调整了心中对他的定位,但表面上依旧是一幅惊喜万分的样子,拍了拍森鸥外的背。
“既然你和季先生比较熟悉,那就麻烦你今天晚上来担任季先生的临时翻译了——夏目先生今晚有事,抽不出身,无法出席这次宴会了。
“是吗?真遗憾。”森鸥外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倒是没有一丝波澜,“如果季先生不介意的话,那当然可以。”
夏目漱石先生临时有事?恐怕是和国故意想让这个翻译的位置空出来吧。
季言秋在心里已经将和国首相大致的打算猜了个一干二净——夏目先生的行事作风极为清廉正直,有他在晚宴上,一定会帮季言秋挡掉许多骚扰,所以必须换一个人跟着。
可森鸥外就会乖乖配合政客们前来结识的行动吗?这可不一定。
于是,季言秋点了点头,认下了这位临时翻译官:“好啊,我没有意见。”
和国首相的笑容一下子就真切了不少,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森鸥外的肩膀,正色道:“一定要好好工作,不能怠慢了客人——你们先进去吧,季先生,我还得等一位客人。”
季言秋没有推拒,顺势便往宴会厅里走。他对大晚上站在大街上吹风不感兴趣,也不是很想再与和国首相打太极。
森鸥外很安静地跟在他的后面,直到季言秋在一张放着各式点心的长桌前停下后才开了口:“涩泽家为这次晚宴准备了最名贵的松露,制成了这一盘黑松露蛋糕,您可以试一试。”
季言秋只是扫了一眼那盘装点着金箔的菱形蛋糕,随即越过它拿起了一份焦糖布丁。
“最名贵的松露?又是谁划定的标准?”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森鸥外笑着摇了摇头,“涩泽家请来的厨师团队是这么对外宣称的,也没有人会因为这个去追问。”
“如果这些松露真的像那么所说的那样珍贵,就不会被和国人做成蛋糕了。”而应该出现在英国女王或者欧洲哪个富人的餐桌。季言秋用勺子敲了敲布丁的焦糖顶,没有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森鸥外动作顿了一下,有些拿不准东方人这句话的重心在“和国人”还是“蛋糕”上,又或者两者都有。
“哈哈,事物的价值都是由人来赋予的,谁又规定了名贵的食材不能用来做蛋糕呢?”森鸥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份松露蛋糕,放到了季言秋的身前,“只要能够做得美味不就足够了?”
“是吗?”季言秋没有理会那盘蛋糕,只是品尝着或许是整个展厅成本最低的一份甜品,目光甚至不曾在那耀眼的金箔上停留片刻。
“一个合格的厨师会聪明的将食材放到合适的位置。品质越优,那就越要远离会掩盖其味道的调味品;反之,就应该被做成多种食材在一起的大杂烩。”
勺子将柔软的布丁一分为二,特地藏在焦糖底下方的糖浆流淌而下,也让淡色的布丁染上了更有食欲的色彩。东方人抬起头来,对着他笑了笑。
“森先生,你认为呢?”
森鸥外定定地注视着那两盘并排放在一起的甜点,紫红色的眼瞳里却仿佛不止倒映着它们的影子,就像是……还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而失败的厨师会浪费心中昂贵的黑松露,把它们丢进奶油中打发。虽然美味,但也是缪误。”
森鸥外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起来。
“作为食客,需要对这个缪误进行提醒;而作为食材……就要努力地压过所有除自己外的味道。”
季言秋低笑一声,把布丁重新拿起来吃了一口:“还真是个野心勃勃的答案。”
森鸥外将目光收回,语气轻松到像是自己什么也没有说过。
“我以为您很欣赏这种作派。”他意有所指,“比如说,那位刚刚上任了伦敦修正法案负责组组长的勃朗特女士?”
季言秋给朋友送的圣诞礼物是升职大礼包,这件事只要接触一点政界的人都知道。
“我确实不讨厌,所以也不会揭穿一些东西,但我不去做,不代表我不会。”
属于超越者的威压忽然传来,森鸥外面色一变,脸上的标准化笑容如同崩裂开来的碎片,用力克制着人类本能的恐惧,将差一点就要冒出来的异能力压回去。东方人深棕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一对漂亮的琥珀,可此时,这对被无数人称赞过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将超越者的世界对他掀开了一角,让他认识到了那无望的、可怕的差距。
“我看过你在大学时写的文章——很有个性的文字,也带着十足的锋芒。你把自己的理想注入到了笔下,只有认真阅读过的人才能够看得出来,但也不会太在意。一个年少气盛的学生会怀着大抱负那最正常不过了,而且再算上你的家庭因素,一切都仿佛只是个普通的优秀的年轻人的经历。但,真的是这样的吗?”
落在身上的压力散去了些,东方人依旧在慢条斯理地品尝着自己的布丁。在异能力的作用下,没有人注意这里。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但和我认识的其他理想主义者不同,你的理想是基于【自负】而存在的。你渴望着通过实现自己的理想来证明自己,请命前往战场是一条路,而在政坛里打拼又是另一条路。无论是一开始主战派的作风还是到后来宣称喜爱《和平之春》、故意表现出与我关系密切,都只是你实现理想的筹码。”
东方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一个给人鼓励的长辈、又像是一个真诚祝福的朋友,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你想要横滨,对吗?你想将这个最能展现你的理想与能力的城市成为你的实验田,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居住在横滨的超越者是你必须打好关系的存在。所以,告诉我,你想参加哪个部门的选举?”
森鸥外在他将这些藏起来的事全数揭露出来后反而冷静下来,不再挂着那张模板似的笑脸,而是面无表情地给出了他的回答。
——“市长,我会竞选横滨市长。而与您相熟是一个强而有力的隐形竞选优势,我只需要[拥有一位超越者友人]的名头就好。”
横滨,需要一个强大的政府。
属于超越者的威压彻底消失,季言秋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放下了手中的盘子。
“市长?那我明白了。我不想、也不会掺和进你们和国的内政,不过,我将在横滨居住很久,这座城市能够变得稳定对你和我都没有坏处。在触及到我的标准线前,我会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一行银色小字在半空中浮现,周围路过的宾客与侍者的宴会厅里没有一个投来视线。季言秋抬手,那行小字便化作了光点,飞向了森鸥外的手臂。森鸥外缓缓地挽起自己的袖子,只见在他的手腕上,一行银色的小字随着他的动作一闪而过——
【森鸥外无法违背他所承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