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确定好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那么也应该到了分别的时候。季言秋并不打算不告而别,那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尽管……离别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夜幕已经降临了这座暂时还保持着和平的海岛,季言秋来到房间自带的阳台,用异能为这场对话设下了应有的屏蔽设置, 随即深吸一口气, 拿出了自己口袋里的手机,按下了备注为【老师】的头像。
电话那头很快便接通了, 哪怕以意大利的时间换算过去华国已经是深夜。季言秋意识到先前梁煐说的并非是假话:她和QIN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会接听他所打来的电话。
来自长辈的关心总是会让即将离家的小辈感到不舍, 季言秋强行按下心头的那一抹酸涩,故作镇定的开了口:“晚上好, 老师。”
“小秋, 是有什么事想要和我说吗?”QIN那边的背景同样安静,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风声, 应当是心有灵犀的与他选择了同样的通话地点。
夜晚的阳台确实是非常适合谈话的地方,微凉的夜风可以抚平人们心头的那点忐忑, 让说出来的话语都要变得更加柔和了一点。季言秋将自己靠到了栏杆之上, 明明先前已经提前在心里打好的稿,但在真的即将开口之时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种沉默持续了许久, QIN也并没有开口,而是就这么耐心的等待着。
“……老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又仿佛只是过去了短短的几分钟, 季言秋终于开口说道, “我接下来可能要继续留在欧洲。”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随即才传来了QIN隔着通讯设备而有些失真的平静声音:“我能问问原因吗?”
“我想留下来,记录那些不屈的抗争,记录那些在傍晚时的哭泣,记录那些被人们所遗忘的死亡。”东方人的眼睛颤抖着垂了下来, “我知道,这些文字或许并不能阻止什么,但最起码可以影响到一些人,让这场疯狂的浪潮走的更慢一些。”
说完之后,季言秋便等待着老师的回答。他知道QIN不会阻止他,因为没有人会比QIN更加明白一个人下定决心的选择是无法被左右的。
不出他所料的,他的老师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似乎是一个同意的信号,可还没等季言秋接着说些什么,就听到了一向平和的自家老师猛然严肃起来的声音。
“我尊重你的选择,也很欣慰你的做法,但是——你的文字不会是无用功。言秋,你要记住,人群的力量是我们没有办法想象的强大。你不应该怯懦的认为自己的文字在唤醒了他们的认知后却依旧一无是处,你要去唤醒,要去推动,要去反抗,要去引导。你是言灵者,语言流淌在你的血液里,没有人比你更加清楚文字的伟力。”
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这是一个长辈对小辈的真挚教诲。
“这趟旅途会很漫长的……一路平安。”
头顶有一颗光点划过,季言秋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谢谢你,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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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辈们对他的离开意见各异:梁煐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差点将自己的手机从阳台上摔下来,而周豫才先生则是沉思了许久之后往季言秋的邮箱里塞了一份电子版的各国出版社的联系方式合订本。显然,这位在现实中也以笔为武器的文豪也十分认可文字的作用。
至于当面听到这个消息的蒲先生则是明目张胆地在与意大利的会议上发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呆。只不过他在神游时依旧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直接把意大利政府给吓得够呛,还以为自己的调查进度让这位超越者非常不满。
会议后,蒲先生听着官员们大献殷勤般的话语,有些迷茫,但还是点头收下了他们“一定会尽快找到幕后主使”“对袭击大使的犯人严惩”的承诺。
总体来说,长辈大多都持着支持的态度。反而是伦敦的友人们反应激烈,狄更斯更是直接用异能偷渡到了西西里岛,抓着季言秋的肩膀问他是不是认真的。
“你根本没有必要趟浑水!”这位一向不太正经的友人严肃到像是被罗素附了身,“待在华国安安稳稳的多好啊,你非要到欧洲来做什么?!”
季言秋无奈地拍了拍过于激动的友人的手背,为自己解释道:“狄更斯,你知道我不会,也不能这么 做。”
在他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之后还要让他像个缩头乌龟那样把眼睛蒙住,藏在长辈们的身后……恕季言秋直言,他完全做不到。
狄更斯对上那双深棕色的眼睛,稍微冷静下来,但还是难掩自己的不赞同。
“你想要追求真实的表述我明白,但是进入到交战区实在是太冒险了。你无法在正面战场上出手,这就说明了你不能大张旗鼓地使用异能。普通枪炮伤不了你,但是其他超越者呢?”
“查尔斯,我有能力保护自己。”季言秋将肩膀上的手拿了下来,语气很温和,但是又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我不会把自己的生命当作玩笑——你们应该对我更有信心一点,我已经是超越者了,没有多少人能够伤害到我。”
他知道友人们为什么都一致反对他的计划。从他与友人们相识那一刻起,他好像一直在深陷险境,永远都是受着伤无可奈何的样子,给友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但正如他所说的,他已经是个超越者了不是吗?
狄更斯沉默了半晌,最后妥协般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语气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行吧,每个月都要给我们报平安,知道了吗?”
这不是什么麻烦事。季言秋刚要点头,就听到狄更斯又补上了一句:“如果让我们发现你又在冒险,我就直接把王尔德抓过来教训你。”
季言秋:“……噗。”
虽然狄更斯动用了王尔德来进行威胁,而季言秋本人也哭笑不得地答应下来,但实际上,被视为“可以管住季言秋的存在”的王尔德先生在听到恋人的计划之后除了写了一封充满了幽怨气息的信之外,没有一点阻拦的意思——是的,季言秋甚至不是用电话通知的,而是写信。
实体并且延长了到达时间的信件会比实时的电话要能让人接受得多,至少季言秋是这么认为的。深知自己无法阻挡,也不应该阻挡恋人的计划,王尔德除了那几句掩盖不住幽怨气息的话,整封信件都堪称是平和。
而信件的最后,他和QIN一样,对季言秋的旅途送上了祝福。
【希望我们再会之时,会是一个平和的午后,而你脸上带着笑容,走上来给我一个热情的吻。】
季言秋也希望如此。当然了,他自动将“热情的”这个修辞省略掉了。
离别是件难事,但还是要出发。季言秋在一个清朗的清晨离开了西西里岛,而他的目的地,是目前形式最为严峻的意大利北部。那里是战火最先爆发的地方,也是战局最为激烈的地方。奥地利与葡萄牙的军队像是蛛网那般把意大利北部的山地切割成了不同的小块,而意大利本土的军队和支援的黑手党家族则驻扎在顽强保下的区域,不断和敌军进行对抗,势必要将美丽的阿尔卑斯山脉夺回来。
但正因那边的战局太过严峻,季言秋不得不在被不下十个司机拒绝后违背了自己“不轻易使用异能”的想法,直接用言灵把自己送到了目前属于意大利本土势力的小镇。坐落在半山腰上的镇子规模不大,在尚未爆发战争前一直都寂寂无名,等到了这个时候倒是摇身一变,成为了重要的据点。
战区的旅馆入住非常严格,季言秋费了些功夫才让前台的那位警惕的女士相信了自己是一位“迷路的作家”。拿到得来不易的钥匙之后,他叹了口气,不抱有多少期望的推开了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
想要指望一个主流行业并非是旅游业的小镇拥有合格的酒店是不实际的想法,季言秋原本已经做好了自己推门看到的场景堪比上世纪遗留下来的违规老建筑,结果里头却意外的整洁。他将行李放下,来到了唯一的一张桌子前,挽起袖子将这张有些沉重的木桌搬到了窗前。
窗外正对着主干道,街道上随处可见穿着丧服、匆匆走过的人,时不时还能看见结束了巡逻工作前来放松的士兵。他的房间所在楼层不算高,楼下路过的人只要抬头都能看见他,再加上他这一副异国面孔实在是太过明显,不一会儿就吸引了一位路过士兵的目光。
“先生!”将军服外套脱下放在臂弯处的士兵站在他的窗台底下,向他招了招手,说英语时无意识带上的意大利口音有些引人发笑,“您是华国人吗?”
季言秋点了点头:“是的,有什么事情吗?”
“不,我只是有点惊讶能在这里看到东方面孔……毕竟没有多少人会跑到这地方来。”士兵的眼神带着些许审视,看上去很想直接爬上窗台开始检查季言秋身上携带的证件。
而就在他想要进一步攀谈之时,旅店二楼的窗户便被人所打开来,前台的那位女士保持着两手推开窗户的姿势,非常大声的说了一句意大利俚语。以季言秋这段时间浅显的意大利语知识储备,大概可以听出来这不是句好话。
士兵看上去有些窘迫,切换回意大利语磕磕巴巴的解释了几句,紧接着在旅店老板娘的怒视之下切换回了英语,眼神躲闪着说道:“抱歉,先生,我刚才有些失礼。”
“没关系,时刻保持警惕是件好事。”季言秋温和地说道。
说真的,如果他顶着这么一副可疑的身份在这个镇子里晃悠还不会被人盘问的话,他就真的得怀疑一下意大利士兵的基本素质了。
那个士兵冲他匆匆行了一礼,随后就像是身后有一条恶犬在追着一样步履飞快的离开了。旅店老板娘摇摇头,在关窗之前冲着楼上喊道:“别在意,来自异国的客人,他们这段时间就是有些神经兮兮的。说实话,要是你证件不过关的话,我会让你住进来吗?他们这是在怀疑我的专业素质……”
季言秋没有回答,只是听着老板娘的絮絮叨叨,回以温和的笑容,将窗帘拉上,遮挡住了街道上好奇的窥探。
他并不在意发生一些小插曲,倒不如说,正是这些麻烦和冲突才能够给他带来更多的灵感——在他还没有正式踏上战场之前。
作为一个无法公开身份的人,顶着一张格外显眼的东方面容的他必定很难混进军队里。所以说,他需要一点铺垫,一个不会被人怀疑的新人设。
不过在这之前,季言秋还是打算先将脑子里的开头写下来。毕竟作家的灵感就像是转瞬即逝的流星,如果不及时抓住它,这颗流星很快便会消失在天际。
他从自己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新的稿纸,深呼吸了一口气,写下第一行字母:
【“人在三十岁之前总会因为一些意外而被迫离家一次”。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对这句话秉承着一种唾弃的态度。毕竟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又或者是某个作家一定是自动将一些在荒原和布满尘土的乡下小镇里头的人给忘记了——这种人的一辈子过去也不见得会离开那个狭小的地方一步。就比如说我,一个非常普通的、在小镇医生父亲的指导下继续留在小镇里头继承那个小小诊所的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必定会在那个连天空都一直保持着一个样子的地方一辈子。但伴随着某个夜晚天空传来推进器的轰鸣声以及散落一地的传单,小镇里头的和平算是彻底碎了一干二净。
作为小镇里头唯一的医生——上一个医生,也就是我父亲在我17岁时就去世了——我当然不能抛下一整个镇子的人就此离开。但现实并没有让我在道德与生命之间进行艰难的二选一,军队里永远都不会嫌弃多上一个医生,所以在头顶的推进器响了两个月之后,小镇的诊所里进行了一场相当严肃的谈话。等到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之时,我的白大褂上就已经挂好了新的名牌,上面写着【贝利恩.福莱】,前缀是随军医师。
将我“借”走的小队规模并不大,我在出发时向后看了两眼,军队标配的大卡车他们甚至坐不满五辆。作为一个合格的医生,我非常识趣地闭口不言,没有贸然问出他们小队人这么少还要带上医生的原因,但那个不苟言笑的军官倒是先行一步开口解释。
“我们小队和大部队失散了。”我很惊讶他能顶着一张严肃得像是我中学老师的脸用出如此温和的语气,“但我们必须在他们登上来之前就抵达目的地。”
“听起来你们对医生的需求并不高?”我试探性的开口问道。
军官没有避讳这个问题,而是很直白的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们非常需要一位医生随行。因为我们这些小队要确保最高的成活率。”
听起来像是非常可怕的敢死队,只不过不能死人。我把头靠在窗台边上,已经开始担忧起了自己的小命能不能在这趟糟糕的旅途中保留下来。如果在这个年龄就早早的去到天国与自己的父母相见,或许会被他们骂个狗血淋头的。
哦,一定会的。希望他们不要被儿子可怕的死相吓到——战场上谁能指望自己死得好看呢?
那个承载着我前半生的镇子在视线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尽头的大路。
好吧,这个时候我又有点承认那句话了,毕竟它真的在我身上灵验了,而我一向拥有相当灵活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