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说我是个懦弱的人。我承认, 或许确实是这样的。所以在那个年轻人收到命令将我带到战场上进行紧急救治时,我的大腿在不听使唤的颤抖。
血腥味,多么熟悉。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但此时它们一股脑地往我鼻腔里头冲时, 我还是忍不住感到了人生以来最为严峻的反胃感。在看到许许多多属于同类的尸体之后, 所有拥有生命的个体都会产生生理性的恐惧,人类当然也是如此。
那个嘴毒的年轻人没有嘲讽我, 我看见了他垂下去的嘴角。
看吧, 这小子明明自己也没有习惯看到这些东西,还要嫌弃我的问题太多。我不相信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他不会拉着自己的前辈问问题。
先前说过, 小镇里的人很少生重病, 也很少受伤。那些会让人在下一秒就直接死去的伤势用不着搬到我的小诊所里来,往往在板车上就已经断了气, 直接左转到墓地就好。所以在看到担架上那个被血染透了的人时,我简直要说不出话来。
“啊……他还活着……”送他回来的一个中年男人身上也有伤, 头发都被血糊成一块, 根本没有办法看清楚他的脸。
“是的,是的, 他还活着。”我赶紧蹲下来,在低头时差点腿一软直接跪下来。那个躺在担架上的年轻人确实还活着——他的胸脯仍在虚弱地起伏。
他的形势不容乐观, 哪怕他还能自主呼吸。在紧急处理好伤口之后, 我一边指挥着他们将伤员送到我方才呆着的安全地块, 一边擦着额头的汗和跟着我的年轻人说道:“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想活下来的人……我的意思是, 先生,他都已经伤到了这个境界依旧没有陷入休克状态,可他居然还在呼吸。这就像是一个奇迹!”
“没有人不想活下去。”年轻人语气有些生硬的打断我的话,“尤其是我们。”
——《和平之春》】
……
意大利指挥官那天在空地上的演讲并没有在说空话, 奥地利与葡萄牙在两侧战场都没有进展的情况下,原先就不怎么牢固的军事联盟更是吹弹可破,连带着军队的战斗力都下降了许多。这也导致了意大利的反攻计划在内因与外因的双重配合之下可以说是势如破竹,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扫平了奥葡联军在意大利北部的根据地。
这场反战持续了一个月有余,始终飞翔在高空之上的雨燕用那双在阳光下会变成琥珀色的眼睛观察着一切,只可惜这段时间总是阴沉,乌云将太阳遮蔽,也同样遮住了雨燕的影子。不远处的城镇里连绵不断的炮火声逐渐平息下来,雨燕于半空中发出一声凄切的长鸣,收拢着翅膀让自己向下滑翔,几乎是紧贴着屋顶飞过。
镇子里的平民已经被提前撤走了,士兵们战争时完全没有了顾忌,最后的战场也比寻常更加惨烈。雨燕在半空中巡回着,直到发现缩在废墟里头的熟悉身影时才一个俯冲飞了下去,稳稳停在了士兵的肩头。
兹拉南惊讶地扭过头去,小小的雨燕已经开始像之前几次那样,对着他面前战友的尸体发出哀泣声,就像是在代替他哭泣。
他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蹭了蹭鸟儿的翅膀,成熟的雨燕羽毛已经不再柔软,摸起来光滑而坚硬,是足以支撑着它冒着风雨也能飞上高空的好羽毛。
“你怎么又跟来了?这里很危险。“兹拉南的语调比平时低上不少,很明显的能听出他此时低落的心情。
雨燕轻声鸣叫,深棕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年轻士兵落寞的脸,抬起翅膀来主动蹭了他的脸颊。兹拉南愣了一下,竟然生出了“这只雨燕在安慰我”这种荒诞的想法,自嘲般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鸟儿。如果你是从其他地方飞来的,又为什么不往南飞呢?那里可比这边安全多了……至少没有可以把你打到的无人机和信号弹。”在说到后半句话时,他的音量陡然小了下去,如同只是在自言自语。随后,他的目光放空半晌,又落回到了面前被好好带了回来、放成平躺状的尸体之上。
“这是我的小队长,他的脾气特别不好,我们私底下喊他弥诺陶洛斯。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比我们更先死。”
雨燕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脾气很坏的“弥诺陶洛斯”紧闭着眼睛,从肩膀到另一边的腰腹位置都被弹片划得血肉模糊,那张从前总是极着的脸被血污覆盖,已经看不清五官和神态了。
兹拉南定定地注视着他,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喜欢战争,我从一开始就恨透了它……它在六十年前夺走了我的叔叔与祖父,现在又走了我的朋友与仇人。但它又是必须的——我必须接受它,因为它就在我的家乡上!”
年轻士兵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直到肩上的雨燕又发出了一声鸣叫他才强冷静下来,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将奥地利和葡萄牙驱逐出去,就能结束这一切了。你说,一切都会顺利的,对吧?”
兹拉南眼里那点微弱的期盼在没有收到脸后又暗了下去,长叹了一声后半自嘲半好笑地自言自语。
“算了,我和一只听不懂的鸟说什么呢?你可能都听不懂意大利语。”
本来确实听不懂,但先跑去伦敦找了一趟乔治.奥威尔打了个语言包补丁的季言秋有些心虚地往旁边挪了两步。他的动作很明显被士兵误会了,兹拉南难掩失落地说道:“好吧,你要走了吗?记住要往南飞,别跟着我了。”
雨燕又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鸣叫,振翅飞向天空,很快就化为了模糊的黑点。
季言秋确实按照兹拉南说的那样往南飞了, 只不过目的地不是平和的南部小岛,而是不远处搭建起的军帐里。
“啾。”雨燕在窗台上站定,朝着里头来回踱步的意大利人发出了呼唤。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懂鸟语的话或许可以听出他在说“我来了。”
已经快把地毯踩出个洞来的邓南遮听到鸣叫声,停下了脚步,一头长发也不知道方才做了什么而有些乱蓬蓬的。 他有些迷茫地望着站在窗台上的雨燕:“为什么你还在?我不是告诉过你往南飞了吗?”
一天里被劝了两次往南飞的雨燕用窗台磨了磨爪子,打算找个机会告诉这两个没有常识的人燕子是候鸟,这个季节应当是往北飞的。
没什么常识但爱护小动物的邓南遮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包燕麦饼干,掰碎到雨燕可以吃下去的大小之后放到纸巾上递给了这只自己多多少少已经习惯了看见的倔强鸟儿。
雨燕看着自己眼前的饼干碎,又抬头看了一眼身上仿佛在散发着慈爱光芒的邓南遮,黑豆大小的眼睛里透露出了迟疑。
“吃吧,没有放糖,鸟也是能吃的。”邓南遮又将饼干往前递了一点,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雨燕似乎更迟疑了——异能所造成的外表转化并不会影响季言秋的味觉,本来纯燕麦的饼干就已经够难以下咽了,再加上没有放糖……
想象了一下那个味道,雨燕人性化地打了个冷颤,默默地往反方向躲远了一点。被无情拒绝的邓南遮很是沮丧,但嘴上还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
“好吧,其实我也挺喜欢吃这个饼干的,你不吃就算了。”
说完,他就把手上的饼干碎扔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在下一秒被过于干燥的燕麦碎呛到了。
站在窗台上看着他狼狈咳嗽的季言秋:……
就在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变回人身去帮帮忙以预防一位超越者死于燕麦饼干时,后方的火盆里忽然腾起苍白色的火焰,而里头分明没有一根木柴。
从火焰中走出的但丁哪怕是跨出铜盆的动作都显得十分庄重典雅,衬得这个简陋的军帐都变得好看了不少。他的目光在看到自己不断咳嗽的同僚时顿了顿,又下移看向了那包还没有收起来的燕麦饼干,开口说道:“加布里埃莱,为什么不喝水?”
虽然不至于有什么事但还是被喉咙里的燕麦碎恶心地够呛的邓南遮恍然大悟,一个箭步走到自己的桌前,给自己灌了好大一口水。终于摆脱了燕麦的摧残之后,邓南遮回头,看向但丁的表情充满了惊疑不定:“为什么你会过来?”
“我过来交代一些事情。”但丁的身上依旧是粗亚麻布所制成的白袍,只不过蒙在眼部的布袋倒像是换了一条。季言秋偷偷的观察了一阵,发现布条的边缘有非常明显的撕裂痕迹,应当是从类似于旗帜的布料上撕下来的。
很显然的是,邓南遮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你的眼睛又出问题了?”
“我不太能听懂你的意思。”但丁云淡风轻的回复道,“但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们总是认为眼睛能够反映我异能的使用情况?”
“不能吗?所有人都和我说可以观察你的眼睛来判断你什么时候需要休息。”邓南遮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配合上他身上那一身裁剪华丽的衣服,真的很像是出现在贵族晚宴上不学无术还要去挑衅地区主教的贵族子弟。
“这是谣传。我之所以蒙上眼睛,只不过是不想被别人盯着分析眼神里的含义。”说完这句话后,但丁将目光移到了窗台上的雨燕身上,不动声色的转移开了话题,“这是雨燕?”
“嗯?我不太清楚,或许是吧。”邓南遮不太在意的回复。
但丁和雨燕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对上,被布条所蒙住的双眼划过若有所思。
雨燕……不会停歇的飞鸟吗?
季言秋只感觉自己全身的羽毛都要炸起来了,僵硬的呆在窗台上不敢随意动弹。他的直觉正在告诉他,但丁已经将他认了出来,只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而没有直接揭穿。
过了季言秋觉得相当难熬的几秒钟,但丁又将目光收了回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你以后可以换个食物喂它,或许它会喜欢吃玉米饼。”
邓南遮有些疑惑:“玉米饼和燕麦饼干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一个不喝水能够吃下去,一个不喝水就会变成和你刚刚一样的下场。季言秋在心里吐槽道。
“我只是觉得,或许是这只鸟儿并不喜欢燕麦。”但丁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口舌,而是简单终止了这个话题,来到了窗台前,朝着雨燕靠近。
季言秋装模作样的往后退了两步,还在思索的怎样才能挑选出一个适宜的振翅飞走的时机,就听到了但丁平静的声音。
“季言秋?”
雨燕歪了歪脑袋,就像是一只路过的普通鸟儿,黑豆大小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但丁并没有轻而易举地被季言秋的伪装骗过去,继续说道:“我猜你是来取材的。值得称道的精神,但我并不认可你的打算。雨燕的飞行速度很快,我相信王尔德先生会很高兴自己能在傍晚时看到自己的恋人。”
雨燕依旧看着他,没有动作。但丁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做出要驱赶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将一个小纸卷塞到了雨燕的羽毛下端。
雨燕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张开翅膀把羽毛里的东西抖掉,却被一只手轻柔地制止了。被人按住的鸟儿反应极快地张大了嘴,摆出了即将大叫的样子。
“嘘。”但丁用气音制止了这只原先其实就没想着要叫出声的鸟儿,语气依旧是平淡无波的。
“既然如此,那就带上它吧。把它当作是待客礼仪就好……或许,你也可以把它当作是我的投名状。”
雨燕停止了动作,看向了后方——但丁很巧妙地将音量控制在只有他们能够听到的范围内,而邓南遮的视线也被挡住,看不到他们的口型,正在百无聊赖地看着桌子上摆着的欧洲地图。
但丁这一次是真的用了一点力道,将雨燕往窗台外一推。季言秋将纸条转移到了自己的爪子上,怀着十足的疑惑飞出了窗户,在马上飞到最近落脚的树木时回头看了一眼军帐。
但丁依旧站在那里,在与他对上视线以后才抬手拉起了窗帘,就像是故意等待着他回头看那样。季言秋将头转了回来,停在一根树枝上,用爪子打开了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数字——
这是但丁.阿利吉耶里的私人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