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都超乎了季言秋的预料, 他强行让自己收回视线,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避免过大的呼吸声引起听觉灵敏的超越者的注意。他能清晰地听到心脏在胸腔中剧烈震动的声音,仿佛将时间都无限拉长。
红布后方是他的画像, 这并不奇怪。一个画家表达思念的最简单方式就是将这份思念倾注于笔下, 但是……
但是,他从未想过, 会有这么多。
侧脸的、正面的、正在厨房中忙碌的, 伏于书桌上仰起头来的、以及逐渐远去的背影……这些无脸的画像拼凑起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如同【王尔德】将记忆剪栽出来, 化为了一幅又一幅的画像。
在他愣神的时间里, 男人已经结束了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轻柔地将额头抵在了画框上。
“秋……我今天又见到你了。”
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 季言秋的心跳猛然加速起来,直到听到后半句话才反应过来, 【王尔德】没有在和他说话, 他是在……和画像说话。
画像自然是不会回应的。【王尔德】自顾自地补充道:“不,他也不能完全算作是你, 我分的很清楚,就像是他也分得很清楚那样。”
“秋, 他和你那时候几乎一样一样, 但还是有不同的地方, 我知道这么说很愚蠢, 毕竟你们是同一个人——”男人顿了一瞬,随即语气低落下来。
“他们好像,比我们幸运。”
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住在一起,可以对朋友与陌生人承认自己的恋情, 可以不受战争与政客的威胁,可以不用一人奔波在外,一人终日惶惶不能安,担忧着战场上有不长眼的流弹正中宣传官脆弱的咽喉。
到底是为什么呢?秋。为什么我们却要走到无可挽救的那一步?难道我们生来就没有幸福的权利?
无脸的画像没有回应,也不会有回应。它在这里的作用就只有时刻提醒着画出它的人——你是一个胆小鬼,你不敢去找他,只能懦弱地躲在这里,天天望着他的画像,却连五官都不敢为他画上。承认吧,你是个很可悲的人啊,爱又爱得不够干脆,恨又恨得不够纯粹。
那还剩下了什么呢?或许只有长久的执念。
“我嫉妒他,秋。我嫉妒另一个世界的我。”【王尔德】喃喃着,手中的油灯摇晃,“为什么他可以拥有着你毫无保留的爱?”
画室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正如这些年来他对着画像的倾诉全数石沉大海。
【王尔德】凝视着画框里的人,忽然笑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算了,我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油灯摇晃的声音再次响起,光亮逐渐向着门口靠近,直到那扇门被拉开,又被合拢,让室内重回一片黑暗。
季言秋在原地耐心等待了几分钟,确定房间里已经没有其它人存在后才松了一口气,十分小心谨慎地直接用异能将自己传送回了房间里。
他不能确定王尔德有没有发现他,毕竟在一开始时他的呼吸声太大了些。而且,他总觉得以【王尔德】现在的性格,说不定会做出逐渐远去的假象,随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门口,等待着他从画室里出来。
只是这么一想,季言秋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决定先用睡眠来安抚今天受到了多次惊吓的心灵。他将拖鞋丢到一边,特意放下床帘,身处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终于多了几分安全感。
明天一早就出去寻找线索吧,季言秋合上眼前这么想道。
房间中的呼吸声逐渐平静下来。
……
……
“嗒。”
突兀的门锁转动声在房间中响起,紧接着而来的,就是门被推开的轻微吱呀声。
因为疲惫而睡得很沉的季言秋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不知是不是错觉,踏在地毯上的沉闷脚步声放轻了许多,像是害怕惊扰床上的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季言秋的床前。随后,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挑开了床帘,露出了后方的人影。
灿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完全暗了下来,沼泽般的瞳孔中倒映着东方人安谧的睡颜。过了一会,或许是感受到了这过于粘稠的视线,东方人的眉头再次皱起,闹脾气般将脸别到了一边。
卧室中响起了男人心情极好的一声轻笑,床垫因为叠加上来的重力而下陷,男人一只手撑着床面,俯下身去靠近熟睡的青年,另一只手缓缓地抚上了他的眉间,将皱起的眉头抚平。
他的动作实在是过于专心,甚至已经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在东方人的眉头终于重新舒展后,那原本放于对方眉心的手指沿着东方人的鼻梁、脸颊、嘴唇一路向下,直到来到了那白皙又脆弱的脖颈 。
不算纤细,但线条流畅,可以隐约看见皮肉之下正在跳动着的青色血管。张开手掌将虎口卡在咽喉处,就可以将手指完全贴合在东方人的脖颈上,用自己的神经真切体会到代表了生命的脉膊。再轻轻下压、收紧,脆弱的天鹅就会被扼住呼吸。
杀死一个言灵者多容易啊——只要抓住了对方的声音,就扼住了对方的生命。
但【王尔德】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平静地将温热的手掌贴于爱人的脖颈之上,感受着手底下脉膊的跳动,并对此深深着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冰凉的吻落在东方人散落的发丝上。男人用气音带着点遗憾说道:“晚安。”
施加在床垫上的重量移开,床帘重新落下,男人极为体贴将翻倒的拖鞋摆正,从墙上的小门离开了房间。在门被合上的那一刻,季言秋猛然睁开眼睛,深棕色的眼瞳中充满了惊慌。
刚刚他真的以为【王尔德】要掐死他……季言秋抚上自己的脖子,感到了一阵后怕。
他的睡眠一向不好,自从脱离【1984】之后就更是糟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唤醒。也就是说,他从王尔德进门的那一刻起,便已经醒来了。
这也太惊悚了,还不如让他睡着呢。季言秋有些苦涩地想道。
任谁大半夜被人盯了半晌,对方还把手放自己脖子上都会没法继续睡下去的。这就导致第二天早晨,男人端着做好的早餐来敲门时,看到的就是顶着一对黑眼圈来开门的东方人。
“秋,你没有休息好吗?”导致季言秋无法好好睡眠的罪魁祸首满脸写着关切地说道。
季言秋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假笑:“我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半夜醒过一次就很难再睡着了。”
【王尔德】如同没有听懂这意有所指的话,叹了口气:“或许是因为你的压力太大了。”
“确实很大。”季言秋真情实感地点头说道。
大半夜发现有个画了满墙你画像的男人坐在床沿盯着你,还想掐你脖子,压力能不大吗?
“吃完早餐再去休息会吧……可惜我不会华国料理,没有给你做华国早餐,你应该更习惯吃那些。”
季言秋低头看向男人手上的餐盘,上面是很经典的英式早餐,光看外型味道应当不错。
没有人会对自己的胃过不去,季言秋接过餐盘,将床上桌升起来,把餐盘放上去后抬头瞥了一眼还站着不动的男人:“王尔德,你不吃吗?”
“嗯?我还不饿。”男人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很是自然地坐在了床沿,那姿势熟悉到令季言秋脑海里飞速闪过了半夜里发生的事,默默地又把餐盘端了起来。
“要不还是去餐厅吃吧。”
不然看你这比我还先上床的样子,我怕吃到一半就该被掐住脖子了。
【王尔德】看上去很是疑惑:“为什么?在这里吃不好吗?”
“毕竟很容易弄脏床。”季言秋试图用笑容来让自己的表情变得真诚点。
只可惜,【王尔德】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且理由分到让季言秋没有办法反驳:“餐厅里头灰尘太多了,在那里吃饭会影响心情。”
至于灰尘影响健康……对两个异能者来说,有没有灰尘都是一样的。
季言秋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无奈地坐回了床上,沐浴在男人阴冷的目光里吃完了人生中最煎熬的一份早餐。在确定东方人已经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后,【王尔德】的脸上绽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主动伸出手去将剩下的餐具收拾好,让自己的影子将盘子送下去,自己则是用心擦拭起了那张床上桌。
季言秋有些不大适应地看着接近半个身子都探进床中的男人,目光向下落,正好落到了那垂下来的金色发丝上,按不住好奇心问道:“王尔德,原来你现在是长发了。”
甚至长度比他这个三个月懒得修剪的人还要长了,垂下来时像是绸缎一样。
【王尔德】的动作顿了顿,伸手去把床上桌收回来,漫不经心地回答:“之前……因为一些事,没有人帮我修剪,就一直蓄着了。”
“那你和我还挺像的。”并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曾经把王尔德送进监狱的季言秋掂起一缕自己的头发,说道。
【王尔德】笑了笑,这次倒是真心笑出来了——因为这已然许久没见过的恋人的天真。
这显然让他很是怀念,于是,他突兀地发问:“那么,你愿意帮我修剪吗?”
东方人捏着发丝的手松开了。
“你说……什么?”
……
半小时后,季言秋望着工具箱里头琳琅满目的理发工具,露出了十分苦恼的表情。
在【王尔德】提出要他来帮忙理发时,季言秋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但抵不过十年后的王尔德老爷远比十年前的青涩小年轻功力深厚,只是简单的示弱,再加上一点语气卑微的恳求,季言秋便顿时败下阵来,心一软就答应了。
“我要先说明一点:上一回我拿起剪刀是为了拆开封得太死的帐单信封。”季言秋凭直觉拿去了一把剪刀,“友情”提要道。
头发的主人倒是很坦然,嘴角还挂着一抹名为“喜悦”的笑:“只是简单的修剪而已,我相信你。”
“好吧,剪丑了可不许怪我。”季言秋丢下免责声明,挑起男人的一缕发丝,试探性地落下一剪。
咔嚓。
两片刀刃相接,那缕发丝就轻飘飘地被剪去了一截,随着松开的手指又落回到了满头的金发之中,眨眼间已看不出来。
刚刚是试验,确定好了该剪的长度后,季言秋的动作就大胆起来。剪刀开合的声音不断响起,地上金色的发丝逐渐积了浅浅的一层。男人的眼睫垂下,视线落在面前的镜子上,又像是单纯的只是在出神。
东方人的手在秋冬时总是发凉,怎么养也养不回来,现在每次不经意间指腹划过男人的颈侧时总是那么明显。
为爱人修剪头发是件很暖昧的事。对方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剪刀,生怕锋利的刀划伤爱人的脸频或耳垂,挑起头发的手指尖与爱人的皮肤相碰,像是心照不宣的另类亲吻。在修剪完成的那一刻,两人通过镜子对视,总会控制不住地笑出来。
最后一缕发丝落下,季言秋认真看着镜子里男人现在的样子,有些泄气地嘟囔道:“你不该让我剪的……太难看了。”
其实倒也没有到丑的地步,只能说马马虎虎,看得出来修剪人的手艺十分生疏。
【王尔德】抬起头,对上镜子里那充满了懊恼的深棕色眼睛,好似十分真心地轻声说道:“很好看。”
——虽然在说出了句话时,他的视线没从季言秋的身上移开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