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壁炉烧的很旺, 看来列夫.托尔斯泰将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躺椅尚还在微微摇晃,很明显在一分钟前上面还有人坐着。
季言秋先是注意到了椅子上那本自己的著作——是手稿典藏版,季言秋记得这版书被炒出了天价。
会是谁在读?还没等他沉下心来分析,他的脑海中就缓缓浮现出了一个名字。很明显的, 刚刚还在阅读这本书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只有六、七岁的孩子。
费奥多尔的样子和他想象的有些出入, 而最突出的就是身材——太瘦了。季言秋想。男孩简直像是过去的七年里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手腕细到季言秋怀疑一颗小石子就能让男孩的手腕像树枝一样折断。
他应该经常生病, 而且长期营养不良。直到成年都一直住在医院里的季言秋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这让他不自觉地抿起了嘴唇。
男孩就像是看不到大人眼里闪过的复杂情绪那样自顾自的走到了桌子旁,踩在小矮凳上倒了一杯茶:“我请求托尔斯泰先生为我带来了一些华国的茶, 我曾经为自己泡过一杯, 对我来说有些苦了,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他的身高不够, 哪怕是站在了矮凳上也依旧要踮脚,拿起那个玻璃茶壶时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看得季言秋胆战心惊, 赶紧快步走过去将男孩手中的茶壶拿走,并将他抱了下来。
“我来就可以了。”季言秋的眼神有点复杂, 抿着唇注视着眼前这个和他外表所体现出来的年龄隐隐不符合的男孩。过了几秒,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指向了不远处的沙发。
“坐到那里去吧……我们聊聊。”
费奥多尔的嘴角弧度似乎向上了两个像素点, 但他很快便将这点微妙的变化收了起来, 很是乖巧地坐到了沙发上。白发少年左看看右看看, 也跟着坐了下来。
季言秋坐到两个孩子的对面,于心中不断梳理着先前所产生的疑惑。在构思好语言后,他看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端正坐好的男孩,硬是开不了口。
费奥多尔才七岁……七岁的孩子到底能做什么?他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很悲哀地发现自己七岁时正在沉迷于假装是被关起来的高塔王子。
“先生,您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无论是什么问题我都会如实回答的。”仿佛是看出了大人的纠结,“善解人意”的好孩子费佳主动开口说道。
这下好了,季言秋更加开不了口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过了半晌才梳理好了内心的情绪,将那正在发痛的良心忘到天边去,语气柔和地发问:
“你是费奥多尔,对吗?”
事实上他早就认出了谁是谁,这个房间里也才两个人,但他还是多此一举地问出了这句话,试图以此来达到正式且礼貌的打招呼效果。
只不过,他有意为之的打招呼方式很明显不被男孩所喜欢。那双紫红色的眼睛迅速暗了下去,带着点失魂落魄喃喃道:“我以为您可以轻而易举的认出我。”
季言秋差点没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解释:“我认出来了,在一进门的时候,我只是认为这样打招呼会更加正式一点。”
他的话音刚落,费奥多尔便重新将头抬了起来,眼睛又恢复了原有的光亮:“不需要太正式,我认为就方才那些对话就已经算是打招呼了。”
季言秋望着那双像是可以手动调节亮度的紫红色眼睛,决定不再去想男孩这惊人的变脸能力从何而来。
“费奥多尔……”
“先生,您可以叫我费佳吗?”季言秋的话才刚起了个头,费奥多尔便开口打断了他,眼中带着恳求。
“这是我的小名,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叫过了。”
季言秋的良心又是一痛,就算知道眼前这孩子有装的成分,看到这幅样子还是不住心软。
在理智与感性之间反复横跳的季言秋没有发现在费奥多尔说出这段话来之后,白发少年猛得将头转了过来,两只眼睛里似乎都盛满了问号。
费奥多尔不动声色地掐了一把果戈里的手背,成功让其将头扭了回去,甚至往反方向转了点。确保对方不会露馅之后,他又看向了重新开始构思语言的东方人,声音里带着担忧。
“先生?您在听吗?”
季言秋从思绪中回过神,露出含有歉意的笑容:“抱歉刚刚在想一些东西,出了神……费佳,是这么叫对吧?”
东方人的俄语还不是十分熟练,在遇到一个新名词时会特地再重复一遍,询问别人自己的发音是否正确。一般来说,这种环节都会让被询问的人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来——有什么比一个让你喜爱的人有些笨拙的说着你的母语,下意识重复一遍以此来问询你他的发音对不对更让人感到愉悦的事吗?
费奥多尔一边愉悦地点头,一边思考起了自己以后要不要装作华国语初学者的样子,也像这样去反问父亲自己的发音是否正确。
在确定自己的发音没有出错后,季言秋默默的用这个名字与先前构思好的问题里男孩的全名进行替换,过了几秒钟才开口道:“费佳,我想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
男孩眨了眨眼睛,像是个不会说谎的好孩子:“从杂志和书店啊,先生。您非常出名。”
“不要避重就轻,杂志与我的书封上可不会列出我的详细信息。”季言秋注视着那些紫红色眼睛,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将对面的孩子当作是个普通的七岁孩童。
他身体前倾,一字一句地强调:“而且,你们直接认定了我为你们的父亲。”
那怕是再仰慕,也不会有人直接指认对方是自己的父亲,还特地找到了官方机构进行“寻亲”。
想到十年后的世界,东方人的语气里染上几分凝重。
“你有记忆?为什么?”
他没有点明了是什么记忆,期盼着眼前的孩子露出茫然的表情,但让他失望的是,费奥多尔嘴角上扬,坦然地点了点头。
“两个月前开始,我每天晚上都会做一个奇怪的梦。那场梦很真实,无论我中途醒来过多少次,那场梦都会接续下去。而在梦里……我看见您是我的父亲。”
“养父。“季言秋开口纠正道,不出所料地看到那双紫红色眼睛又暗了下去,而一旁的幼年果戈里也投来了不赞同的目光。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在心中恒量费奥多尔话语的真实性。
两个月前开始做梦……算一算时间,他确实是在那个时候被十年后火箭筒砸中,去到了十年后的世界。至于做梦,似乎也是很常见的窥见未来的方法……
可最关键的是,他根本没法从眼前这孩子的微表情中分析出对方到底有没有撒谎。如果这是后天培养的天赋,那季言秋会感慨一句西伯利亚平原上真是危机四伏;可如果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就要怀疑另一个自己是不是想以身饲魔了。
在他思考的这段时间里,费奥多尔并没有开口打扰。倒不如说,费奥多尔是猜测到东方人正在纠结什么才闭口不言。
过了半晌,季言秋追问道:“你确定是在梦里看到的?有媒介吗?还是有什么触发条件?”
“都没有,先生。”费奥多尔乖巧地摇了摇头,“就是突然有一天就开始做这些梦的。”
很合理的逻辑,也没有说谎的迹象,可是……季言秋抿了抿唇,有些不明白自己心头那挥之不去的怀疑从何而未,但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便在内心深处为这件事打上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先生,这是预知梦吗?”费奥多尔在确定他脱离了思考状态后立即问道。
“不,不算是预知梦。”季言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你梦到的是十年后的平行世界所发生过的事,而在这个世界,有一些关键节点发生了变动,导致了世界线的走向也会发生改变,所以你看到的那些不一定会发生……”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绝望的看到面前的孩子又开始变脸了,只不过这一次变得更加彻底,几乎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男孩的眼圈便红了起来,紫红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欲落不落的泪水。
“所以说,您不会收养我,对吗?”
听着男孩颤抖的声音,季言秋从一开始就隐隐作痛的良心终于演变为了阵痛,语无伦次地说道:“不,我只是说,你梦到的事不一定会发生……我是说其他事……天呐,我指的是总体走向,我还是有可能收养你,但这不是必定的 ……”
费奥多尔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声音里带着压也压不住的哽咽。
“对不起,我只是很羡慕梦里的那个我。他拥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养父和一个充满爱的童年。”
措不及防被以最高规格夸赞的季言秋动作都僵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在男孩的面前蹲下,将他抱住。男孩实在是太过瘦小,那怕是在身材对比起同龄人来说一直要更单薄些的季言秋怀里也像是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猫崽。这让季言秋的内心猛烈动摇起来,纠结了好一会,轻声在男孩的耳边给出了承诺。
“再让我好好想一想吧,给我三天时间,我会想好的。”
“那您可以每天都来看看我吗?”他的怀里来了费奥多尔闷闷的声音。
季言秋有点迟疑,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轻拍着男孩的背。
“我会的。”
费奥多尔将脸埋在东方人不算宽厚、但却让人感到无比温暖的怀里,嘴角上扬,露出了与眼泪不该共存的满意笑容。在旁边目睹了一切的果戈里默默往沙发的另一头挪了些,决定回头将别墅里的老鼠全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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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得怎么样?”
天色已然逐渐转暗,东方人面带疲惫的从别墅中走出来,听到长辈的询问后长叹了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算是误会,也不能算是误会……因为在十年后的世界里,他们两个的其中之一确实是我的养子。”
QIN先前也对意大利那边的研究有所了解,因此只是思索了一番后便给出了结论:“是因为先前那次吗?”
季言秋无奈的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差错,让那孩子拥有了未来的记忆。”
可问题是,剧情的走向就一定会按照十年后火箭筒所呈现出来的未来走吗?这个问题太过深奥,里头涉及到了许多东西,一时半会竟是无法完全说清。
季言秋没有将十年后的【季言秋】所说的“世界线发生改变”这件事说出来,虽说他十分信任华国的长辈们,但他的直觉一直在提醒着他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最起码不是现在说。
QIN沉吟了一会后说道:“那你怎么想?”
季言秋苦笑一声:“我不知道。收养一个孩子太麻烦了,更何况是两个。而且根据我在十年后世界的短暂停留所了解到的,这两个孩子的性格都不是那么好管束的类型。”
跨国收养本来就程序繁琐,而且费奥多尔和果戈里还是异能者,他想要收养就更加麻烦了。至于两个人的性格……果戈里还好一些,目前他和大果戈里相处时尚且还能掌控对方那时不时冒出来的恶劣想法,但费奥多尔这孩子就让他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这世界上有生来的恶吗?又有生来的恨意吗?将一段长达十七年的记忆强行塞到一个孩子的大脑之中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季言秋不知道,但他能从那双紫红色的眼睛里看出来,那个小小的俄罗斯孩子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孩子了。
而这一切,或许都是因为他。
想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转过头去再看了一眼身后的那栋别墅。二楼临街的房间窗户被窗帘所遮盖,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道瘦小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凝视着街道上的人。
QIN走上前去拍了拍学生的肩膀,安抚道:“我们还要在俄罗斯待一段时间,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收养这两个孩子。不用害怕手续问题,我方才和列夫聊过了,这两个孩子都是黑户,而且因为某些特殊原因不能被官方异能组织收录。我想俄国政府一定很乐意将这个人情让给本世纪最年轻的超越者。”
季言秋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容,语气平淡:“或许再过一年我就不是最年轻的了……法国的阿蒂尔.兰波才十六岁,有小道消息说他也要晋升超越者了。”
“那到时候就换个更好听的名头。”QIN的嘴角微微上扬,难得开了个小玩笑。
冬日的太阳总是消失的很快,小雪纷纷扬扬的从天上飘落,降落在两人的肩头。季言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道人影,收敛了眼底的情绪。
“让我好好考虑吧,老师。现在我们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