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而在尴尬之中,又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古怪气息。两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似乎都在等待着对方主动开口。
拜托了,现在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季言秋盯着地毯上的花纹, 抓着门把手的手指下意识收紧了些。
他是无意间发现这扇门的。门的设计说是完全隐蔽也不尽然, 只要认真看去便能看得出来,但还是可以称得上是一道暗门。正在卡文的季言秋处于对除了稿件以外所有东西都感兴趣的阶段, 因此好奇心瞬间占据了大脑, 望着门把手犹豫再三,还是按了下去——
然后, 他就在门后看见了穿着睡袍的王尔德。
也是直到这一刻, 季言秋才从记忆中久远的角落里扫出了一些无意间看到的小知识——贵族庄园中,主卧与女主人房之间往往有一道暗门, 而自己打开的这扇门是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这阵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方才消停了些的挠门声再度响起, 将两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狐狸爪子磨木头的声音实在是太有辨识度, 季言秋不出一秒便认了出来,有些犹豫地问道:“这是……雪花追过来了?”
王尔德有了倾诉的对象, 顿时变得委屈起来,那双灿金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水雾, 指着门控诉道:“它已经在外面挠了好一阵子门了, 再这样下去我今天晚上都别想合眼!”
季言秋忍俊不禁, 向着不断传来噪声的门走去:“你完全可以开门, 它也就隔着层门的时候嚣张点。”
王尔德更委屈了:“秋,它在你面前和在我面前完全不一样,我一开门它只会更凶!”
他为什么不开门,不就是因为这狐狸崽子会把他的沙发和床当门板挠吗!天鹅绒与波斯手织毯可经不起小祖宗的一通乱挠。
季言秋也不是猜不到雪花有两副面孔, 一边安抚着委屈的恋人一边把门拉开:“别着急,我把雪花抱回我那边——咦?”
东方人看着空无一狐的门外,眨了眨眼睛,又探出脑袋去左右看了看:长廊上也依旧什么也没有。
“雪花好像走了。”季言秋重新将门关上,对着王尔德说道。
王尔德松了口气,继续控诉:“我不就给它画了幅画吗?它还真是记仇这……在你们华国叫什么来看?心脏上比别人多几个洞?”
季言秋颇觉好笑地纠正他:“是心眼小——奥斯卡,你是在学华国话吗?”
先前他就有发现王尔德嘴里偶尔会蹦出一两句牛头不对马嘴的成语,现在这句俗语一来他就能肯定了。
王尔德眼睛一亮,刚想邀功似的说出自己的学习进程,门口处便又传来了沙沙的响声。很明显,认为季言秋已经离开房间的雪花杀了回来,延续了自己的复仇大业。
房间中的两人齐齐闭上了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季言秋叹了口气,再次前往房门将门拉开,望着和上一次一样空荡荡的走廊,小声威胁:“不许再挠了,小心我和王尔德互换房间,开着门看你挠!”
没有回应。当然,这在他意料之内,犬科动物在被批评后一般都不敢顶嘴。
房门第二次被关上,这一次直到季言秋走回自己的房间,挠门声都没有响起。
就在季言秋松了口气时,相连的那道暗门却又被敲响,满脸写着崩溃的王尔德在开门的那一刻便向季言秋控诉:“秋,你能寄信让你的长辈将那只狐狸带回去吗?”
再这样下去,他迟早被小心眼的狐狸折磨到神经衰弱!
季言秋听着那源源不断的磨爪声,叹了口气,将门完全拉开。
“要不这样吧。”
东方人顿了一下,似乎知道自己的这个提议有些微妙,耳根不受控制地爬上了红晕,抿了抿唇才接着道:
“你今晚睡在我这里,怎么样?”
此话一出,王尔德肉眼可见的宕机了,过了好一会才嗑嗑巴巴地反问:“什,什么意思?你要和我互换房间吗?”
“不,我是在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睡。”
东方人目光闪烁,后退一步,让出了可供金发男人前进的道路,放于裤边的手指轻轻抓起那柔软的布料,将内心的紧张所具象化的体现出来。
王尔德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神放空着忽然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用仿佛做梦一般飘忽不定的语气说道:“你是认真的吗?”
“你如果不愿意的话,互换房间也不是不行。”季言秋又向后退了一步,拖鞋与地上毛绒地毯相擦,发出十分细微的响声。可就是这极其微弱的声音却足以将王尔德从出神之中唤醒,使他赶紧向前两步踏进房间里,甚至还反手将门关上。
“我当然愿意!呃,我是说,这也是一种好办法……”王尔德说到一半才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太过激动,赶紧轻咳了两声,强行将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压下去了些。
相连的暗门被关上,这片空间又成了完全独立的世界,也同样切断了季言秋临时后悔的机会。作为只比主卧规格略小一些的次卧,配套的床铺自然是大到足以容纳下两个人的,甚至还绰绰有余。
王尔德作为庄园的主人,对各个房间之中的物品要更熟悉,只是略微思索一番便打开了衣帽间最里间的柜子,拿出了床新的被子,抱着它回到床边。
“其实我睡沙发也可以的,那边那个沙发已经足够长了。”王尔德低头看着床上的被子,有些不敢抬头去与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对视。
季言秋把话说出口之后才后知后觉感到了几分不妥,但他也并没有反悔,驳回了王尔德的提议:“这张床这么大,还睡沙发是不是太对不起它了?”
王尔德这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将两床被子分成两边铺开,但还是站在原地没敢坐下去。
季言秋也盯着床上那两张颜色不同的被子,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也跟着这么在床边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风吹过书桌的声音响起,季言秋抬起头来往窗户看去,有些苦恼的拍了拍脑袋。
“坏了,忘记关窗户了……”
王尔德庄园的新风系统非常管用,正好把室温维持在一个恰当的范围内。季言秋在觉醒异能后对低温的承受能力要比原来好上不少,先前只是想着吹吹晚风,一时忘记了将窗户合上。
不过好在,已经写好的稿纸都被他非常稳妥的收了起来,现在那些满地板乱滚的基本上都是写废的废稿,又或者是连墨水都没有沾上一滴的白纸。
在季言秋小跑着赶去将窗户合上时,王尔德也快走几步向前帮忙将地上的稿纸收拾起来,等到自家恋人折返回来时如同一只干了好事请求夸奖的金毛那样将稿纸交了过去。
季言秋实在是没忍住,抬起手来摸了摸王尔德那柔顺的金发:“谢谢你,奥斯卡。”
得到了夸奖的王尔德明显心花怒放起来,但表面上还保持着贵族老爷的矜持,点了点头:“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季言秋当然是看出了那藏你藏不住的得意与骄傲,一边憋着笑一边将那些稿纸压在墨水瓶的下方,就这么微微侧过身来,一只手撑着桌面向着王尔德说道:“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说过那些画像的事情?”
王尔德愣了一下:“画像?挂在哪里的画像?”
“就是那些挂在一楼最右边走廊上那些。”
今天傍晚他去送阿云姐出去,路过一条走廊时看到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没有脸的画像,画里的人物基本都穿着不同时代的贵族服饰,只不过动作与角度都是一样的,就像是照着一张模板不断的临摹,并且进行了修改。
王尔德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那些画像的事情,原本担心自己所画的那些有关季言秋的画像被发现的心顿时变恢复了平静,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回答道:“那些都是我们家族的成员,是我之前为了练习画技临摹的,原作并不在这边。”
季言秋缓缓的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来的那些都在爱尔兰?”
“对,其实在爱尔兰那个庄园才是真正的王尔德庄园,伦敦郊区的这个只不过是仿制品。”
无论是从摆设还是布局来说,这里都与他在爱尔兰的家一模一样。钟塔侍从想用这种方式把他童年的回忆偷偷的转嫁到这里,但他们失败了。每次路过那一条因为记忆模糊而全都没有脸的画像走廊,年幼的他就会一次又一次想起来:他的家不在这里。
他真正的家在爱尔兰,一个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的美丽岛屿。
季言秋沉默了片刻,主动来到了床边坐下,伸出手去拍了拍床面。
“时间也不早了,冬天的夜晚在温暖的被窝里聊天总比站着聊更好不是吗?”
王尔德知道这是他无声的安慰,脸上逐渐浮现起几分笑意,也跟着坐到了床边,与恋人一同缩到了被窝里。
温暖的珊瑚绒似乎能使一个人的身心完全放松下来,季言秋探出半个身子去按下床头的电灯开关,房间里的灯光顿时熄灭,只留下了两边床头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暖色光芒。
王尔德平躺在床上,身下床垫因为东方人的动作而微微下陷。听着近在咫尺处传来的进入被窝的声音,他的身体不自觉的僵硬起来,就连呼吸都努力放到最轻。
隔着一层被子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但光是听着从耳边隐约可以捕捉到的呼吸声,便可以十分清晰地体会到——自己正在与恋人睡在一张床上。
在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后,季言秋侧过身子,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话题,最终开口说道:“其实我之前一直都很想去爱尔兰看一看,那边的风俗非常有趣,自然生态保存的也很完好。”
“是的,当时我们庄园后面就是一大片森林,小时候的我还经常贪玩在里面迷路。”提到自己的故乡,王尔德明显放松了些,不再像是个木乃伊一般僵硬的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也侧过了些身子来,面对着东方人在台灯下柔和的面庞。
“在森林里面迷路吗?”季言秋微微睁大眼睛,配合上那双因为过暗的光线而偏黑色的眼睛,就像是好奇的小鹿正在看着对面的人,“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很少有这种可以让一个人迷路的森林……你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
“老奥菲……不对,他那个时候还不老。他在饭点找不到我,立刻就明白我跑进了森林里,将庄园里的男仆全部都赶进来找我。结果我一直保持着直线走,竟然是走到了另外一个家族的度假庄园,他们正好在里面享受夏日时光,顺便就把我送回去了。”
王尔德嘴角微微上扬,那是发自内心的开心,里头还夹杂着几分怀念。
“虽说回去被老奥菲被骂了一顿,但我还记得那片森林里都有些什么——会往你头上丢松子的松鼠、掀开石头便能看见成窝的兔子,运气稍微好一点,还能看见几只从你面前窜过去的小鹿,跟在它们后面就能找到浆果丛……”
人在说起自己发自内心感到喜欢的物品时总是停不下来,等报时的钟声响起之时,王尔德才猛然惊觉,停下了自己滔滔不绝的话,有些小心翼翼的看向了东方人的表情:“我是不是说的有些太多了?”
回应他的是恋人含着笑意的眼睛。季言秋摇了摇头,因为动作幅度太小而更像是在枕头上蹭了蹭。
“没有啊,我很喜欢听你讲这些。”
王尔德先是呼吸一滞,随即有些慌乱的将目光移开,语无伦次道:“但也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讲……我们换个话题吧。”
季言秋望着他的反应,轻声笑了起来。两人谁也没有发现,两只枕头之间的距离已经悄悄的缩小,等到他们漫无边际的开始闲聊时已经完全紧贴在了一起,只要在往旁边翻个身,就能将对方揽入怀中。
“……就是这样,我直到离开的时候都还在挂念着那只小鸟能不能回来找我。”王尔德刚说完一个自己在度假时遇到的有趣故事,就看到东方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顿时关切的问道:“秋,你困了吗?”
这个点其实并不是季言秋往日里的睡眠时间,但不知道是不是对抗【1984】时耗费了太多的精神力,让他现在就已经昏昏欲睡起来,还没回答,又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点了个头。
“有点……”
“那就先睡吧,我们可以明天再接着聊,熬夜对身体不好。”王尔德放轻声音,说道。
季言秋当然不会有意见:“好……晚安。”
“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房间里最后的两盏灯也被关闭,彻底陷入了静谧的黑暗之中。雪花挠门的声响并不能传到隔音效果十足的次卧,又或者是狐狸看房间里没有反应便放弃了。
不过到底是哪一种情况,没有开门亲自查看的两人自然是不知道的。房间里的呼吸声逐渐平缓,再确定身边的人已经熟睡后,季言秋睁开眼睛,小声说道:
“奥斯卡,你会自由的。”
他会努力让奥斯卡.王尔德获得真正的自由,回到爱尔兰里真正的家。
安静的房间中没有人给他回应,可季言秋却能感受到对方从身侧传递过来的心跳正在逐渐加快,也越来越明显。
咚、咚。
——这是王尔德交给他的无声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