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头就把所有事都甩到明面上来说后, 森鸥外在接下来的宴会里都保持着季言秋理想中的状态——尽职、会说话、情商高,并且抛却了一切话里有话的试探。
这对季言秋来说是最好的消息了。还在欧洲时他就不止一次哀嚎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打着谜语说话,这下终于来了个有什么话直接说的人……虽然大概率是故意选择了他喜欢的说话风格。
不管怎么说,森鸥外是个很让人满意的翻译。森家次子的身份虽不至于有份量到挡退所有人, 但也让很多除了资历一无是处的人不敢久留。而能坐到高位的能力不说, 看人眼色的能力绝对是过关的,也不会聊太久, 大多只是来刷个脸、奉承两句。因此, 季言秋在前半场甚至可以称得上清闲。
“跟在季先生的身边,我一个新人也是沾光了。”森鸥外站在旁边也跟着混了次眼熟, 此时正拿着一杯度数很低的鸡尾酒滋润着快要耗干的喉咙, 感慨道,“平日里他们可不会和我说五个音节以上的话。”
“等你当上了横滨市的市长, 你也成可以让他们围起来恭维的人。”季言秋半开玩笑道,“到时候在哪里办宴会好?最显眼的那五栋大楼里如何?很符合市长的身份。”
森鸥外苦笑道:“这还是算了——您再这么说下去, 我会怀疑是捧杀的。”
“怎么会呢?我以为你势在必得啊, 国会最年轻的议员。”东方人又无缝衔接了一句夸赞,让人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反讽。
他在路边的侍者盘中拿起一杯苹果汁, 认真嗅了嗅确定里头不含酒精之后才放心地喝了起来,余光瞥着入场的位置。
“而且要是你这么容易就被捧到得意忘形的话, 我就不会和你说那些话。”
他需要为自己今后的养老生活营造出良好的环境, 而森鸥外恰巧在一众废物般的和国官员里脱颖而出。让一个有毅力和野心的年轻人来掌舵绝对比横滨政府保持原有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要好。
尤其是如果按照[原著剧情], 这个小小的城市以后会掀起更多风浪……那还是先让政府有点威信力吧。
而且, 森鸥外是个很懂分寸感的人,这是他在这段时间的观察里得出的结论。这就说明了森鸥外不会蹬鼻子上脸,只会借用“和季言秋这位超越者关系不错”这点来为自己增加助力,而不会打着他的名号大肆宣扬。
想到这里, 季言秋又开口强调了一遍:“我不想掺和进你们和国的内政,不要试探我的底线。”
森鸥外闻言,无奈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那里由言灵构成的束缚已经隐没在了皮肤之下,但在场的两个人都知道那行小字并没有消失。一旦森鸥外表现出任何即将违背自己誓言的倾向,言灵都将直接剥夺他的声音,又或者更多。
“我哪里有这个胆子呢?”
季言秋低笑一声,没有表现出任何自己的态度,而是将话题换了个方向:“你认识福地樱痴吗?”
“福地先生?当然认识。我想整个和国没有不认识他的人。”森鸥外也用余光看向了入口处,“他今天会来?我好像没有得到这个消息。”
“邀请函上是这么写的——我想你们的首相还没那么大的胆子骗我。”季言秋的语气很笃定,听上去甚至有些狂妄,但确实是事实。
在又打发走一个前来搭话的官员后,季言秋终于感到了些许不耐烦,把手里基本没怎么喝过的苹果汁放下,对着森鸥外说道:“我出去一趟,透透气。”
森鸥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您应该不会透着透着气就直接消失了吧?当然,如果您想这么做的话,我也不会拦着您。”
季言秋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我要走的话直接光明正大走出去就行,何必把自己弄得像是偷溜一样?或者你也可以一起出去,这里实在是太让人郁闷了。”
森鸥外耸了耸肩膀:“我就算了吧,在您离场之后会有更多的人来找我打听的消息——您不介意我说点谎话吧?”
“只要不太过火。”季言秋表示理解,但很快又补上了一句,“或者你可以先和我交代一下你要说的谎话,这样也不至于后头露馅。”
“只是一个很小的谎话:季先生去他来的车上拿漏下的礼物了。”森鸥外说起谎话来比说真话还自然,“如果他们追问,我会回答那份礼物是一本写有赠言的《和平之春》。”
还真是把这个人设贯彻到底了……季言秋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很想问问森鸥外到底有没有真的读过《和平之春》。不过转念一想,以森鸥外的性格,应当不会给自己的人设留下任何漏洞,可能有人问他全书中所有士兵的名字他都能流利地报出来。嗯……听起来像是一台人形电脑。
宴会厅一共有五扇可以进入庭院的门,季言秋抬手拒绝了向他询问是否需要帮助的待者,径直走向了最隐蔽的那一扇。
涩泽家真不愧是目前和国声势最大的一个世家,这座公馆的庭院占地面积惊人,设计也极力模仿了白宫后花园的风格,只不过正中央多了一座看上去工艺繁琐无比的喷水池。季言秋的目光在喷水池中央的雕像上停留片刻,发现那是一条振翅欲飞的白龙。
现代园林里放着个奇幻元素?季言秋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但由于礼貌,并没有在心中继续吐槽下去。
或许是龙这个形象对涩泽家意义非凡呢?王尔德家的花园里就经常出现金鹿角的雕像。
因为那别具一格的白龙雕像,季言秋难得提起了几分兴致,绕过罗马的石柱与花圃走了过去,站到了喷水池的正前方。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那尊龙的雕塑并没有设计成从口里喷水或是从哪个部位喷水的结构,而是一个独立于喷水池的装饰品——不,或许不能叫作喷水池,因为这只是个圆形的盛水容器。
“真奇怪……放一池的死水有什么好看的?”季言秋望着那平静的水面,不自觉地用母语自言自语道。
“因为主要观赏之物并非是这个水池,而是中央的那尊雕像。”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季言秋顺着来源望过去,有点惊讶,只不过惊讶的点不是突然出声的男人,而在于——
“你听得懂华国话?”
穿着和服的男人从一堵花墙后方走出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叶片:“只是能听懂而已,说这种更进一阶的技能我尚且还没能掌握呢……您早就发现我在那了吧?”
季言秋微微颔首:“但我以为只是来透气的客人。”
“来透气吗?哈哈哈,其实也差不多了,只是我暂且进都没进去。”男人走到季言秋的身边站定,也望向了那一池的死水,目光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众人将目光聚集在华美的雕像之上,却忽视了池子中的水已经停止了流动啊。”
风卷袭着他带着忧愁的尾意去向无垠的天空,配合上男人的表情,倒还真有几分深秋的悲凉。只不过,季言秋毫不留情地打破了这层滤镜。
“很抱歉打断你,但我的和国语实在是学得不怎么样。”季言秋露出了歉意的眼神,“你会说英语吗?”
“当然。”男人看上去有些尴尬,但还是切换成了英语,口音有点重,不过不影响理解,“我一时忘记了这一点。”
“没关系,其实日常对话是不成问题的。可为了接下来能够更好的交谈,还是换一种我们都熟悉的语言好了。”东方人侧过头来,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你说是吗?福地先生。”
福地樱痴愣了一下,随即带着些许释然笑了出来:“您果然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季先生。”
“一码归一码,你不也知道我是季言秋吗?”东方人眉眼弯起,很狡黠地进行了一次偷换概念。
“这可不能算,有谁会不认得您?据我所知,有许多人都在等待着您的自传。”
“我的自传?那还是等我老了之后再写吧。”季言秋摇了摇头,说道,“更何况,我所创作的故事都已经摆在了书店的架子上,为什么还要看我自身的故事呢?”
“听上去您并不承认自己除了作者之外的身份。”福地樱痴非常敏锐的点出了这一点。
“确实如此,不管什么时候,我始终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个作家罢了。”季言秋直接承认了这一点,手指在半空中滑动着,勾勒出一行银色的小字:【帕列斯.莱芬耿尔】。在他轻轻一挥手之后,那行有英文字母组成的小字又打散重组,变为了三个结构简单的方块字。
“我的异能是文字送给我的礼物,如果我没有挥笔写下这些作品,那么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福地樱痴看着那行小字,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无比的情绪:“非常豁达的心态,我十分敬佩你,季先生。不仅是您的文字,还有您的为人。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是吗?那我便收下这一份敬佩了。”
季言秋将自己的异能力收回来,随即转向了男人,望着他那张虽然年轻、却已经在战场上被磨出了些许沧桑的脸,话语里已经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长辈们的语重心长:
“不要把所有事都压在自己的肩膀上,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哪怕你给自己施加多大的压力。”
福地樱痴算是和国政府能够调动的最高战斗力的异能者,在先前的战争之中,对方被不止一次称为“和国的希望”。
季言秋明白这种感觉:爱会带来责任,而责任则是有重量的。光凭一个人拖着向前走的国家必定不会长远,而选择将所有的重压都放在自己身上的人,最终也会落得被压垮的下场。
福地樱痴露出了苦笑:“哈哈,就连与我素不相识的季先生都是这么说的吗?我的老朋友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但道理所有人都明白,只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执行罢了。季言秋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记得你是猎犬部队的队长吧?你们部队的参战率可是高得吓人。”
他的这句话里带着隐蔽的关心——参战率高就代表着和国在进行战后赔偿时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以和国政府的一贯作风来说,猎犬小队今后的待遇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过让他惊讶的是,福地樱痴居然并没有抗拒与他提起这个话题,而是神色如常的回答道:“确实如此,目前我们队伍被划到了军警。”
“军警?……我明白了。”季言秋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意思就是和国并不打算将猎犬部队推出来做替罪羊,也就是说,舍弃猎犬部队的成本会比舍弃一部分的政府官员、降低政府威信力要高。而且并入军警这个举动也能解读出很多东西。
问题就在于,和国政府投入的成本到底用在了哪个方面。如果说是寻找强大的异能者耗资巨大的话,以和国天皇那自大的性格,他并不觉得和国的领导层会多么尊重异能者的存在。也就是说,抛弃强大的异能者对于他们来说与抛弃不好用的物品没有差别。不仅和国,对于许多欧洲国家来说也是这样的。
用于军备之上也不太可能,猎犬小队的规模极小,再怎么耗资巨大也抵不过数量庞大的陆军和空军。那么,成本应该被花在了“培养”上,而且并非是一次性的培养。
这样看来,是人体改造手术,并且还是长期进行的改造手术的几率很大。季言秋在脑中于一瞬间完成了这一系列的推理,表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微笑的样子,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递到了男人的面前。
“既然你们小队以后隶属于军警,我长居在横滨,应当也会有要麻烦你们的时候。加个联系方式,如何?”
福地樱痴并没有推拒:“这是我的荣幸。”
在成功收获到对方的手机号码以及邮箱之后,季言秋看了一眼时间,朝着福地樱痴歉意一笑:“抱歉,我出来得太久了,里面或许有人要开始找我了……福地先生不进去吗?”
“我就不必了,这种高档宴会还是不要让我一介武夫进去打扰了。”
季言秋并没有劝阻,倒不如说他自己也不是很想重新踏进宴会厅里。只不过在他转身走出了几步时,一道声音却是叫住了他。
“季先生。”福地樱痴在季言秋回头后,很真心地说道,“我喜欢您的《和平之春》。”
东方人半侧过身来,好像早有预料那样笑了笑。
“是吗?看来我的签名赠书又要多准备一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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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言秋最后还是没能在宴会上撑多久,尤其是在和国首相也端着一杯酒过来之后。
“……季先生,说真的,我们接到您将成为华国驻横滨特殊大使时惊讶了许久,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感到的是惊喜。这段时间您在横滨的生活如何?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季言秋的脸上带着标准化的微笑,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场,一定就能看出他藏在笑容之下满满的不耐烦。他抿了一口自己手里的苹果汁,终于忍不住自己心里的无名火,带着温和的笑容直白地说道:“确实有一点我非常需要你们改进的——有关于横滨地区的流浪儿们受教育权的问题。我想知道现在的横滨市长是谁?又有没有起草针对这一现象的政策?”
和国首相脸上的笑容一僵,他也没有想到季言秋会突然发难,而且说出来的问题还是横滨确实一直忽视的一点,额头顿时冒出了冷汗:“这个……横滨毕竟是个很特殊的城市……”
“噢,我差点忘了。”他的话刚说到一半,东方人就故作惊讶地打断了他,“华国大使馆从不干涉他国内政,是我逾矩了。不过作为一个要在横滨长期居住的人,还是想请你转告横滨市长务必要好好重视这个问题。孩子就是国家的未来不是吗?”
“是,是,您的反馈很有意义,我们明天就会将这个建议转告给横滨市长并督促他的行动的。”和国首相连连附和,脑子里都在想着要用什么听起来好听一点的政策来应付一下这位,没能发现东方人给了他身后的森鸥外一个眼神。
【机会已经给了,自己别不争气。】
森鸥外不出一秒便明白了这个眼神里的含义,脸上的笑容扩大几分,向前一步打了个圆场:“首相先生,您的秘书刚才好像在找您。”
和国首相如蒙大赦般松了一口气,但表面上还要摆出一幅遗憾的样子:“看来这场聊天不能进行下去了……祝您玩得开心,季先生,我先失陪了。”
说完,他就迈着大步离开了,那狼狈的背影大概会让看到的人以为宴会厅里头进了狼在首相的身后撵他。
季言秋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短信,转头就把手里杯子放下了开始往外走,在走过森鸥外的身边时留下了不知是威胁还是鼓励的一句话:
“横滨市长的任期已经不剩多少了,这位新人议员可要抓紧时间,好好努力。”
说完,他拍拍森鸥外的肩膀,径直走出了宴会厅的大门,期间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拦他。
森鸥外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他这是为自己找了个金靠山,还是找了个催命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