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京师向南出发, 约要走上半月,才能到江南的金陵城。
萧忌本来已经安排好了客船送他们,但出发前一日, 赵旻不小心睡过了头,便只能找了马车。当日便和白绒云泉出发,这一走就是半月。
京师冬季干燥, 下了雪融化时才会冷,但金陵城气候湿润, 甫到了便觉得湿冷非常,就是穿着顶好的棉花小袄也禁不住。
从峡口进了金陵城,在路上啃了半个月干饼受了半个月冻的白绒就不干了。
到金陵这日, 天气不错,一早就露出了太阳。
到了客栈,白绒给赵旻把脉, 看诊完非赖着不走, 要赵旻陪着去吃金陵酱鸭。
白绒赖皮揽着赵旻的胳膊, 时不时的晃一晃:“我不管我不管!好不容易到了金陵城,你那个不靠谱的哥哥也没来接我们, 谁知道吃了上顿还有没有下顿,咱们出门嘛!”
“你和云泉去吧,”赵旻被白绒晃得话本都看不清了,无奈只能将书放下,抬眸看着在一边煨药的云泉:“云泉,药放在哪里,我来看着, 你和小白去街上吃点东西吧。”
云泉拨浪鼓似的摇头:“云泉不要!”
“我才不要他!”两人异口同声。
“世子,这一路上您的胃口都不太好, ”云泉垂眸,扇着手里的小扇子,控制烟火不往赵旻那里吹:“您身子本来就不好,现在……现在还有了身子,云泉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您。”
云泉的话一出,白绒瞬间就蔫巴了。
来金陵的一路上,赵旻的孕吐反应越来越大,这就说明他肚子的孩子生长的很好,若是他再研制不出来解药,就必须帮着赵旻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呢。
赵旻才会不会怪他。
“有了身孕更应该出去转转的……”白绒愧疚地看着赵旻,“多吃些好吃的,养好身子嘛。”
“要不是你,我们世子怎么会怀孕!”云泉自从知道了赵旻的生子药是白绒研制的后,对白绒时不时就冷嘲热讽:“你现在还是多花点心思研制解药,若世子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只是拿钱办事——”
白绒那里吃过苦头,他这辈子吃的唯一一次的苦,他跟着白聿在萧忌的军营里吃军粮的日子。
他是整个大宗最有天赋的蛊师,十八年间只有别人都围着他转!
即使心里是十分愧疚的,白绒嘴上也不受委屈,直勾勾盯着云泉:“你怎么不说是你们侯府的人——”
说罢,白绒余光扫见赵旻,青年小脸一白,他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脑袋一偏:“算了,不去就不去。”
“走吧,”赵旻穿上自己的小袄,“与哥哥约好的日子也是今天,一会儿上街说不定就遇到了。”
说罢,赵旻从枕头底下取走自己的玉牌,白润的玉料似乎还带着温度,他思忖少顷,将玉牌挂在腰间。
赵旻:“云泉将药温好就是,一会儿回来再喝。”
“好,”云泉不情愿的将弄好的药用棉布包裹上,洗了洗手,跟上赵旻,小声咕哝:“世子,您干嘛对他那么好啊,若不是他,您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这件事不怪小白,”赵旻缓缓道:“——走吧。”
白绒心里一酸,停下步子看着赵旻。
他,已经知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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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墨挂了个盐政的职,但实事都由萧景驰去做。这日一早,萧景驰从海南回到金陵,晌午刚刚到了赵墨的院子,就见赵墨带着一堆小厮,在院子里弄了好多新家具。
“太傅,这月的俸禄提前发了吗?”萧景驰从马背上下来,看着赵墨身边的新家具,还都是新时兴起来的,“这张拔步床得好几百两银子吧?”
赵墨脸上的喜色藏不住,这些东西确实花了不少银子,但不是他的俸禄,而是母亲留下来的。赵旻的书信写,说大约今日酉时才能到,他在京师长大,肯定很不习惯这边的东西。
这些东西他半月前就定制好了,紧赶慢赶,算是在今天弄来了。
希望阿旻能喜欢。
“这都是给阿旻准备的,”赵旻抬了抬唇:“阿旻自小在京师长大,来了金陵肯定不习惯。”
萧景驰走了半月了,不知道赵旻要来江南的消息,挠了挠头:“皇婶婶要来吗?”
那皇叔岂不是也要来!
“皇叔皇婶不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吧?”萧景驰摸了把自己不修边幅的胡子,头上也没带冠,哪里有太子的模样:“我赶紧回房收拾——”否则皇叔又该教训他了。
“不用。”赵墨一听萧忌二字脸色就不好,方才明明还带着笑意,倏地就耷拉下脸了,冷冷道:“阿旻今后不是殿下的皇婶,请殿下不要乱说话。”
萧景驰:“……”
挠了挠头:“孤,孤知道了。”
萧景驰今年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孩子心性,赵墨也习惯他没大没小了。平时总是我我我的自称,若他说的重了,才能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太子。
“好了,殿下今日才回来,赶紧休息一下,我出门去接一下阿旻。”
说罢,赵墨头也不回地带着小厮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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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旻陪着白绒上了街,打听了一番,在当地一处有名的酒楼吃了白绒心心念念的酱鸭。过了午时,三个人又踱步往客栈走。
才到了门前,只见客栈前站着几个穿葛布衣的小厮,小厮围着的男子,身着淡青色的长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茍,端正立在门前,远远瞧着芝兰玉树、风光霁月。
正是赵墨。
赵墨本以为自己提前到了客栈,殊不知他一问,掌柜的说赵旻早早就到了,方才出了门吃饭。客栈是金陵官办的驿站,平时还接待一些官员,掌柜的自然认得赵墨。
掌柜不敢怠慢让赵墨在房间里等,但赵墨有些激动,实在是坐不住,一直在门前等着。
“哥哥。”赵旻还没走到跟前,先喊了声,赵墨便顺着看了过来,星眉一展,脸上遂挂上了笑:“阿旻!”
赵墨素日里给外人的形象,总是一本正经、沉静内敛甚少将情绪外露,只是见了赵旻,规矩体统什么都一时抛之脑后,步子轻快的朝着赵旻走去。
“许久未见,阿旻怎么又清瘦了?”赵墨一把将人抱在怀里,喜悦之情难以遮盖:“哥哥甚想阿旻。”
云泉拎着给世子买的梅花糕,看着不想看见的赵墨,打断道:“世子,咱们走了好久了,您快回去休息一下吧。”
白绒:“……”
不是他的错觉。
云泉就是不喜欢赵旻这个真世子哥哥。
赵墨闻言,这才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了,连忙松开赵旻:“阿旻,哥哥有些逾矩了。”
“先进去吧,休息一会儿,哥哥带你回家。”
赵旻应了声:“嗯。”
赵旻回房间吃药,没过多休息,便提起了扫墓的事。
赵墨之前在侯府时给过他一个长命锁,那长命锁是他的生母留下的。
赵旻很难去幻想他的生母是怎样的一个人,来时路上,他琢磨了很久。
那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应该很爱他吧,将他和赵墨的身世调换,一定是想给自己一个好的生活。
肯定和侯府的父母是不一样的。
赵墨没想到赵旻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思忖少顷,他才道:“母亲走了小一年了,临终前她一直很懊悔将你送走——阿旻,你不恨母亲吗?”
赵墨从小被母亲呵护长大。母亲是金陵城千金一曲的乐女,为了给他一个好环境考取功名,花了半辈子的银子给他办了新户籍,让他清清白白的参加了科考。
犹记得,十多岁那年的乡试的时候,母亲更是夜夜睡不好觉,大半夜的和父亲从金陵往津州走。数千里路,匆匆见了一面,送了些她亲手做的糕点又折回去。
而这些东西,本应该是赵旻的。
赵墨说完,垂眸看着小几前吃药的青年。
赵旻生的八分似他的母亲,两分像父亲。母亲生的极美,温柔安静,总是恬静地唤他“墨儿”就和现在的赵旻喊他“哥哥”时候的样子一般。
赵旻摇了摇头,许是这么多年,他接触的人太少的原因。
赵旻似乎不懂什么叫恨,或者说记不住恨,他总是本能想起某个人对他好的样子。
比如,萧忌总是给他很多小惊喜。
赵旻发觉自己的思绪有些偏了。
他收了收神:“是阿旻没福气罢了。”
“既然来了金陵,理应……去看看夫人的。”
赵墨的心狠狠一揪。
“嗯,”赵墨:“阿旻吃完药,哥哥带阿旻先去扫墓。”
母亲的墓地就在金陵城内,赵墨带着赵旻单独去扫了墓,白绒和云泉跟着赵墨的小厮先回了赵家。
兄弟二人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微微有些暗了。
赵墨给赵旻准备了很多在侯府他常用的。
回家的路上,赵墨将金陵城的情况和赵旻说了一二,本想问问他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没。
谁知两人到了家门口,顺天府的李府尹李正德和本该在前线的江南直隶总督王茂清守在门前。
除此之外,门前,还停着宋秀轿子、几匹马儿和一众顺天府卫军。
跟着赵旻的白绒和云泉带着行李正要上车。
赵墨不解,上前给两位大人行了礼:“李府尹,王大人,不知两位到访有何贵干?”
“赵盐政可算回来了,”李正德是萧忌的人,赵墨来了顺天府后屡屡遭此人掣肘,故而两人关系甚冷。
李正德:“本官接到京师的通知,来接小世子回世子府。”
王茂清虽是江南直隶总督兼兵部尚书,但甚少在顺天府待着,且此人从不参与党争,也甚少和李正德伙同。
“总督大人,”赵墨只能将疑问抛给王茂清:“阿旻是我弟弟,理应住在我府上,且海平侯府早就北迁京师,金陵哪里来的世子府?”
两位江南一把手轻咳了声,目光放在了他身后的赵旻身上。
那位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函交代了的,小王妃在金陵暂住,若是瘦了病了,他们的乌纱帽也不用戴了。
“赵盐政,让李大人说吧。”
王茂清虽不参与党争,但这时候他不能和萧忌作对。一边是江南的百姓一边是忠良虚名,他掂的清。
李正德更不用说了,前半月王家旧部的事情还是他捅出来的,算是挑明了站萧忌这边,赵墨是皇后派过来的人,他怎么能让小王妃被赵墨看管着。
“世子殿下,”李正德拘了拘腰:“您有所不知,前几月您还没来的时候王爷就交代了给您置办府邸事儿,现如今您刚到,哎,正好这府邸就竣工了。家具绿植、琉璃黛瓦、就连您院子里的竹林园景都是金陵一顶一的好货,小厮和丫头们都准备迎您了,下官这就送您回府休息?”
赵旻有些诧异:“……这样。”
他来时,萧忌并未对他说还送了院子给他,他也是准备在赵墨这里暂住几日,再租赁院子。
王茂清清了清嗓子:“世子您快请吧,属下今夜还需赶往南海,误了时辰怕有海上倭寇生变。”
赵旻:“……”
“世子,咱们还是听王爷的话吧,”云泉下了轿子,一把从赵墨怀里夺走赵旻的小包裹:“赵大人平时还要上朝,咱们在这里打扰他不好。”
白绒也不喜欢赵墨的院子,他就是单纯想住萧忌给置办的府邸,且赵旻身子要静养:“赵旻,你的身子不好,确实需要静养。”
赵旻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赵墨,方才说好了的,他在赵墨这里住下,改日赵墨空了带他去金陵城看看旧宅子。
“无妨,”赵墨抽了抽嘴角,“既然王爷都安排好了,那哥哥也不留阿旻了。明日,哥哥下了朝去阿旻那里。”
赵旻蹙了蹙眉心,面前两位穿着常服的还催着,他应了声,只好跟着上了轿子。
“赵盐政,幸苦你接世子回来,”李正德捋了捋胡子,走到赵墨身边,俯身道:“您也别怪,这都是王爷安排好的。如今这大宗的天还是靠王爷顶着,若有一日太子殿下同王爷那样,潜心处理政务、击退江南祸害了百姓多年的倭寇。到时候您想要这顶乌纱帽,那就是囊中取物。不过在此之前,你就想打拉拢小世子了喽。”
“李府尹,”赵墨咬牙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注1〉
说罢,赵墨不理对方,帮着赵旻拿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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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旻上了顺天府两位大人的马车,约莫走了两刻钟的时间,马儿在一处雅致的院落停下。
金陵地处江南,常年潮湿,这与京师大不相同。
院子建在金陵河旁,围墙外种着一排竹林,墙体用白灰粉过,防潮又美观。
甫一进了门,入眼便是梅林,红梅娇艳欲滴、白梅清冷孤傲。园子里到处点缀着竹林,假山溪水,穿园而过又是几米长的紫藤连廊。
李府尹带着赵旻进门,还不忘了介绍:“世子您看,等过了年,这连廊下的紫藤或就开了,缠绕着柱子开花,甚美呢。”
“还有这边,”李府尹:“这里有两个秋千,用的都是上好沉香木,不仅结实还透着淡淡的香味儿。不过下官办事不利,这个秋千怕是还要半月才能弄好。”
赵旻越往里走,越是头大。
来时萧忌给了许诺的一百两银子不说,还给他置办了户籍,差小厮一路将他们护送到了金陵。眼下这宅子,虽说没京师的摄政王府大,但装点用工,肉眼可见比萧忌的王府还精致,可谓三步一景。
“这宅子……”赵旻见不到萧忌的人,如何拒绝,怕是他这身边的李府尹也做不了主。
“这院子好!”白绒乐开了花,一路小跑着:“过年的时候咱们可以在这里炙肉,西北菜,你们肯定没吃过!”
云泉白眼:“哼。”
王爷对他的世子可好的不得了,区区炙肉,他们早就吃过了,还是王爷亲自给世子弄的!
“世子,王爷对您真好,”云泉陪着赵旻,跟着李府尹往寝殿走,沿途看着精致的装修,心里暗暗为世子开心。
一定是老天爷开眼了,知道他们世子受了苦,让世子遇见王爷!
“前头就是卧房了,”李府尹:“王爷都交代了,世子您的房间下官不能进,不过物件都准备齐全了。后院是下人们的房间,小厮丫头都在后院候着呢。”
说罢,李府尹又看了看赵旻身边的云泉:“王爷还交代了,您身边的云公子就住您前院,房间都安置好了,方便云公子和世子您说话,陪着您解闷儿。”
“……”赵旻:“麻烦您留下个做饭的嬷嬷,其他的丫头小厮您都差走吧。”
“好……”吧,李府尹只能应下,差人将赵旻的行李都送进了卧房。
赵旻进去的时候,发现卧房院门牌匾上面刻着降雪阁三个字。
一看就是是萧忌的字迹。
赵旻心间漏了一拍。
云泉跟在赵旻身后,进门帮他收拾衣物,开心道:“世子,一会儿洗个热水澡吧,这金陵的气候真是奇怪,总觉得闷闷的。”
“嗯,”赵旻软绵绵应了一声,进了房门,入眼便看到了和萧忌寝殿一样的规格,就连铜镜妆奁、地板小几都是一模一样的。
云泉也吃了一惊,遂眼睛就亮了:“王爷真是有心啊,东西都是世子常用的!”
赵旻蹙了蹙眉心,掀开珠帘,果然内殿的床也和萧忌的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墙上多了几幅画。
几张萧忌的画像。
赵旻扶额,缓了缓,抬眸看着最靠床前的画像。
画中的萧忌身着玄金战甲,一手持千金红缨枪,一手牵着手里的蒙古战马。身后大宗军徽帆旗迎着血雪飘扬,数十万西北骑兵紧随其后,千军万马的铁蹄响声似乎要透过画纸,振聋发聩。
画上面写着日期,平庆五十二年,立冬。
——胡尔营之战。
赵旻收了收思绪,本想着让云泉把画像摘下,可看了一番,又觉得挂着也不错。
萧忌当年不过才十八岁,已经是为大宗打了无数胜仗的西北战神,战功赫赫,真的好厉害。
“世子,您的衣物都收拾好了,”云泉乐呵呵的又帮赵旻整理了床,随后才出门:“云泉去给你烧热水,洗完澡您就睡。”
说罢,云泉又高兴地脱口而出:“您睡好了,小王爷才能睡好。”
赵旻:“……嗯,”
云泉一愣,才发觉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世子不想要小王爷。
半个多时辰,云泉把热水送了过来,赵旻洗漱完便上了床休息。床上,云泉把被褥放好了,只是被褥边多了一个方形的蚕丝枕头。
……
是腰枕。
半个月过去了。
赵旻无言。
离开萧忌半个月了,来金陵的一路上,还很难改掉在王府养成的习惯。
他动手拿起枕头,绵软的触感又将他的思绪拉回和萧忌同床共枕的时候。绸缎的枕面似乎还带着温度。偶时,萧忌把腰枕垫在他身下,咬着他的耳垂沉沉说道:“乖,抬腰。”
赵旻无奈,将腰枕藏在另一床被子里,眼不见为净。
却不想折腾一番彻底睡不着了。
他想。
萧忌他不会是故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