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旻伏在萧忌肩头哭了好久, 后知后觉发现萧忌好像没有回应。他将这件事压得太久了,已经久到自己下意识以为萧忌会无条件相信自己的话。
赵旻思忖少顷,撑着萧忌的肩头抬起微微发红的双眸, 看着萧忌一言不发,他脸上好像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目光好像一直放在他身上。
“哥哥……”赵旻调整了一下思绪, “哥哥阿旻说的——”
“乖,”赵旻的话音未落, 萧忌便垂眸,音色沉沉抵着他的额:“不怕。”
“阿旻不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有哥哥在呢, 不怕。”
“哥哥相信阿旻说的话吗……”赵旻吸了吸鼻子,他方才听了萧忌的话,实在太害怕了, 没提前和萧忌解释就一股脑说出来了。
眼下, 他看着萧忌严肃的表情, 心中莫名有些慰藉。
“阿旻说的什么哥哥都相信,”萧忌将小孩儿抱在怀里, 顺着他的背,“不怕了,有哥哥在呢,阿旻不怕。”
小孩儿方才的表情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害怕担心。萧忌的心宛如刀绞。
在京师府中的时候萧忌只以为他是因为海平侯府真假世子的事情伤心,接触下来又发现他的性格就是那样,并非阶段性, 也甚少有很大的起伏。偏他在西北塞外数年,成了一把只会杀人的刀, 头一次遇到这般敏感的花骨朵,只会予取予夺丝毫没注意过小孩儿的心。
萧忌以为自己已经在努力养小孩儿了。
一个噩梦,小孩儿惦记这么久。
萧忌环着赵旻的腰,在他唇上细细吻下:“乖,不怕了,告诉哥哥了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嗯……”赵旻欣慰一笑:“哥哥,阿旻活不久了,剩下几个月哥哥多多陪陪阿旻好不好,等阿旻生下宝宝,哥哥要好好将他养大——”
萧忌只能再活四年多,可是若是他能放下——
赵旻心间倏然漏了一拍。
“哥哥,阿旻的梦不是噩梦,”赵旻:“是真的,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情,哥哥四年后会兵败京师,会死的——”
萧忌:“不说这些……阿旻,先休息,明日哥哥唤白聿过来给你看看身子,不会有事的。”
赵旻:“……”
海平侯府生子药有毒的事情白聿并没有告诉萧忌,这颗药是白绒卖出去的,若是萧忌知道了会不会生白绒的气。
事已至此,赵旻什么事情都不想瞒着萧忌了,“哥哥,是生子药,海平侯府给阿旻吃的生子药有毒,阿旻体虚,所以肚子里的孩子才会偏小。”
赵旻:“白绒从京师就一直陪着阿旻,就是因为要给阿旻研制解药,但是没成功……阿旻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从怀上哥哥的孩子就知道了。”
“白先生已经给阿旻看过了,哥哥明日可以找白先生再给阿旻看一看,但——”
“如果阿旻说的是真的,哥哥能不能答应阿旻一件事。”
萧忌抿唇不语,静静凝视着他。赵旻猜不透萧忌的心思。
他恳求。
赵旻攥着萧忌的手:“哥哥,求求你,能不能听听阿旻的话。”
夜沉,万籁俱寂。
寝殿内温热的烛光摇曳,虚幻的火光映在萧忌脸上。四周安静的可怕,似乎能穿透躯体听到对方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赵旻静静看着萧忌,双眸含着的泪花像是一把无形的刀。
一刀一刀刮着萧忌的心房。
少顷,萧忌扯了扯嘴角,沉道:“好。”
……
翌日,萧忌没有去府衙,就守着赵旻在房间里待着。这一夜两个人相拥但却无人能入眠。辰时,萧忌从床上起身,赵旻立刻就察觉到了,小手攥着被角,倏然随萧忌一起起来:“哥哥,你,你还好吗?”
赵旻现在依旧不能确定萧忌有没有听进去让的话,但是他能感受到萧忌的情绪。
萧忌不开心了。
“哥哥没事,”萧忌掀开被褥,烦躁地拢了把乌发,在小孩儿鬓角落下一个吻:“阿旻再休息一会儿,哥哥出去一趟就来。”
赵旻摇了摇头,抓着萧忌的手:“哥哥要去做什么?”
萧忌:“哥哥去找白聿过来。”
“哥哥……”赵旻:“去吧。”
赵旻思忖少顷,松开萧忌。
没多大会儿,云泉听到了房里的动静,过来送水。
方才萧忌急匆匆出门的时候,云泉刚好碰到,直到王爷不在,便只在端着水在门外喊了一声:“殿下,您醒了吗?”
“进来吧。”
赵旻穿戴整齐从床上下来,云泉将铜盆放好,“殿下……”
云泉话音未落,见赵旻脸色惨白,双眸微红,一看就是哭过且没休息好。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赵旻:“没事的,我先洗漱,你去唤白绒一声。”
“好……”云泉应下,匆匆出了门。
白绒在内院住着,白聿在临州另有府邸。
所以白绒要比白聿先见到赵旻。
一刻钟后,赵旻洗漱好,在房间里等着白绒,见了面赵旻便将昨夜的事情告诉白绒了。赵旻并未说梦魇的事情,只是告诉白绒自己告诉萧忌自己命不久矣了。
白绒有些意外:“这么快?”
“嗯?”白绒平时大呼小叫习惯了,赵旻提前告诉他,就是怕一会儿白聿来了白绒说出来生子药的事情。那药本来就是侯府买的,就算没有白绒,也还会有其他人。萧忌的性格赵旻摸得清楚,若真是让萧忌知道,哪怕眼下不和白绒翻脸,日后一定会再揪出来这件事。
赵旻坐在桌前,有些诧异地看着白绒:“……不管怎样,这件事都和你没什么关系,一我已经告诉哥哥实情,生子药是侯府的人逼我吃下的,毒药也是。”
“嗯,”赵旻说起来这个白绒才有些害怕,虽然白聿打包票说不会牵连他,但是这药毕竟是他下的,而且白聿那家伙怎么可能就因为——一次就帮他这么多。
“那一会儿我躲起来,萧忌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不在家。”说罢,白绒兔子一般溜走了。
房间内,只有云泉听得迷迷糊糊。
他好像听到他家殿下说,他吃的生子药有毒——
白绒还没离开,云泉就崩溃了,一边哭鼻子一边揪着白绒的衣襟:“你你你你方才说什么?你给我家世子下了有毒的生子药!呜呜呜呜!”
“云泉,放白绒走,”赵旻抓住了云泉的手,“剩下的事情,我一件一件告诉你,这件事和白绒没多大关系。”
云泉和赵旻差不多算一起长大了,两人虽是主仆,但情同手足。赵旻很内疚这件事他没告诉云泉,可告诉云泉也只是平白多一个伤心人。
赵旻觉得自己这几个月,远比自己前半生过的幸福,他知足了。
云泉惯听赵旻的话,即便生气,但也还是放白绒走了。
云泉:“殿下,你快告诉云泉,你们方才说的话都是假的呜呜呜……云泉不要殿下出事,没有殿下云泉也不想活了呜呜呜呜……”
赵旻如鲠在喉。
鼻子一酸,拉着云泉的手将他抱在怀里:“没事的……云泉没事的,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不哭了好不好。”
赵旻将自己被喂下生子药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云泉了。
他现在拿不准萧忌的注意,若四年后萧忌也随他走了,他们的孩子怎么办?云泉怎么办?
赵旻:“云泉你回京师吧,若是我真的不在了,你也不能留在王府,你去找赵墨,找哥哥——”
“殿下您要将找赵墨?”云泉:“云泉不去,呜呜呜,云泉就陪着您,殿下若真的不在了,云泉——”
赵旻蹙了蹙眉心,“云泉。”
……
不出半个时辰,萧忌带着府衙的轻甲兵将白聿押了回来。
赵旻让云泉先回房间了,自己调整好情绪便在卧房的外殿等着。
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被打开。
赵旻本能抬眸,见萧忌进门衣袂飘飘。
赵旻扶着桌子起身:“哥哥……”
“乖,坐。”萧忌顺势扣着小孩儿的手:“将人带上来。”
白聿背着自己的医药箱,被一众轻甲兵围着上前,见赵旻与他微微对视一眼,冰蓝色的眸子中带着些许耐人寻味的情绪:“殿下。”
赵旻抿了抿唇,没有回应。
萧忌:“解释。”
“主上,”白聿:“殿下确实命不久矣——”
白聿身后全是带着弯刀的轻甲兵,他却不紧不慢的将自己的药箱放在赵旻桌前,从里面取出来那块墨色的玉坠。
“这个东西想必主上一定熟悉,”白聿将玉坠呈给萧忌:“属下确实瞒着您对殿下用了读心术。”
“因为,属下见到殿下的第一面,就看出来他有心结,如是十年前心结难解的主上一样。”
萧忌十四年前经历双亲暴毙被驱逐到了西北,在边境线四年刀尖舔血的日子里,那种主宰他人命运的感觉,让萧忌染上了屠戮的瘾。
当时帮助萧忌度过难关的就是白聿的‘读’心术。
事实就摆在面前,萧忌闻言后一言不发。
白聿只好装装样子给赵旻诊了脉,随后起身:“主上——”
“滚。”
萧忌攥着赵旻的手站了起来,双眸瞬间猩红一片,吓得周围的轻甲兵齐刷刷全都跪下:“主上息怒!”
白聿抽了抽唇角,“是。”
说罢,拎着医药箱出了门。
赵旻静静的站在萧忌身边,小心翼翼的去抱萧忌:“哥哥……对不起是阿旻没有早一些告诉哥哥。”
“哥哥不要生气,阿旻最怕自己生气。”
“没。”萧忌松开了赵旻的手,朝着内殿走去,颀长宽阔的背影显得有几分落寞。
赵旻心绪难定。
萧忌真的伤心了。
又是一夜无眠。
萧忌一整晚都抱着赵旻。
赵旻知道萧忌没睡着。后半夜他哄着自己休息,说这些事都是小事,说梦魇做不得数。赵旻前半夜静静靠着萧忌,后半夜就合上了眼皮。
可早上他一动,就知道萧忌又是一晚上没睡觉。
“哥哥?”赵旻支起来身子,想起身去看看萧忌是不是还在生气,可是他刚一起来,萧忌就沉道:“阿旻,哥哥没事。”
赵旻抿唇。
无言。
他不知该怎么办了。
萧忌没有说信他的话,也没有说不信,只是将白聿拉过来解释了他确实命不久矣。
可是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他也不想死。赵旻心里有些不舒服。
赵旻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现在竟然有要朝着萧忌发火的念头。
萧忌为什么,不说话——
萧忌起身,像行尸走肉一样,抬眸看着赵旻:“乖。阿旻不会有事的,哥哥保证。”
萧忌不是在和赵旻说话,他是在自言自语。
赵旻皱了皱眉,眼泪控制不住的吧嗒吧嗒顺着尖尖的下颌滴下来:“萧忌……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赵旻真的生气了,“萧忌,你——”
“阿旻就要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和我置气……阿旻不想……不想理你了!”
萧忌也蹙着眉心,看着眼前委屈巴巴的掉眼泪。心已经不是疼了,好像用把小刀剜走了一块肉。
两人都缓了少顷。
直到赵旻咬着唇,主动擦干了眼泪,平视着萧忌,质问他:“萧忌,究竟,究竟喜不喜欢阿旻。”
“能不能理理阿旻。”
萧忌如鲠在喉。
……
硕王府的气氛足足沉了三日。
赵旻在家里哄了萧忌三天,直到这天早晨,赵旻还想和萧忌解释一下什么叫‘主角攻’什么叫‘主角受’还有‘炮灰’和‘反派’的作用。
前三日,他也尝试着和萧忌说,但是萧忌就像是封锁了自己一样,什么都听不进去。
直到今日,早晨,赵旻睡醒后发现萧忌并没有想昨天一样守着他,而是让云泉送来了早膳,在外殿等着他吃饭。
赵旻洗漱完,出了门,喊人:“哥哥。”
“乖,睡好了吗?”萧忌脸上神情平淡,精神也好了不少,换了一套靛蓝色的圆领袍,腰间还挂着他送了玉牌,发髻梳得精致。
赵旻一时不知道该问萧忌些什么:“哥哥,你……你今日怎么穿的这般隆重。”
话本上经常些什么殉情,什么你死了我也不独活等痴男怨女的爱恨纠葛。赵旻补过甚多民间话本,每每读起这种让人心绪难以平复的话本,总是要难过很久,大多时候情绪也随之调动,时常掉眼泪。
所以他后来就甚少看这种动不动就死一个主角的话本。
但是见萧忌现在的症状,就是如话本上所述,越平静越癫狂。
赵旻蹙了蹙眉,上前抱着萧忌的腰:“哥哥,你不要想不开……只要你好好活着还能活四年多的……”
“不要给阿旻殉情,阿旻不需要,以后哥哥死了,我们一定会葬在一起的。”
赵旻伤心极了,但是奈何奈泪挤不出来了,只能皱眉看着萧忌。
少顷。
头上传来一声‘嗤’笑。
萧忌握着赵旻的手:“阿旻,想什么呢?”
说罢,萧忌用逆天的长腿勾了把椅子,将赵旻抱在怀里,道:“阿旻,哥哥想清楚了,就如阿旻所说的那般,既然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有人编造的话本,阿旻与哥哥的命运无法改变,那怒其不公又有何用?”
萧忌:“哥哥以后的日子就陪着阿旻,就按照阿旻给哥哥说的‘剧情’来过,四年后若哥哥死了,便和阿旻合葬。”
“真的吗……”赵旻有些难以置信,萧忌竟然这么快就适应反派的身份了。当初他也是难受的好久,想一头撞死过,也想连带着王宴一起死,但是最后生存的本能驱使他尽力一搏。
没想到,萧忌这么信任他,挣扎都不挣扎了。
“真的,”萧忌单手抱着小孩儿,单手盛上白粥,“吃饭吧,吃完饭阿旻和哥哥去骑马好不好?”
“哥哥给阿旻牵马。”
“嗯。”赵旻吸了吸鼻子,反手抱着萧忌的肩膀,伏在他肩头:“哥哥,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反派。”
“阿旻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