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天色渐渐沉下, 西侧天际烧的火红,似一股浓郁彩墨渲染开。
白绒在轿子里哼着曲儿,好不快活。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 遇到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儿三两个时辰就消散了。
甫一到了王府门前,见停着一辆绯色的小轿。马夫将马车驶到门前,赵旻下了轿子, 随着白绒步行。
白绒是个好奇宝宝,没下车的时候就嘟嘟哝哝问马夫家里是不是又来客人了。马夫是冯弘找来的, 自然认得冯弘的轿子,但是没多嘴。
“你看看他刚才那样就知道是谁的!”白绒:“本仙人才不好奇不说就不说,哼。”
白绒朝着马车进府的方向喊了一句, “萧忌人缘还不错嘛,家里都没有几个使唤小厮了,还不断有人过来拍他马屁!”
赵旻:“……”
“莫要乱说, 都是夫君的好友。”
“……”白绒难以置信, 什么人能做萧忌的朋友, “算了算了,爱谁谁 , 反正和本仙人没有关系。”
赵旻:“……”
两人溜达进了院子,到了降雪阁前,云泉见他们回家迎面走了过来:“殿下,您回来啦!”
“云泉!你来的正好!”白绒拎着药材赶在赵旻前面,将东西塞给云泉:“下一个月的补药都在这里了,晚上咱们俩再一起分一下,你先收起来吧。”
云泉:“……”
“知道了, ”要不是看在这是殿下要吃的,云泉简直要忍不住和白绒吵吵两句, 也不知是哪里养出来的坏习惯,天天跟懒驴上磨一样。
“殿下,热水都烧好了,晚点就能稍微泡一下,”云泉跟着白绒也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比如他们世子现在这个状态,不能泡太热的澡:“云泉先去把药材收起来。”
白绒拿着一包梅干,“去吧去吧!”
“对了,今晚本仙人小吃红糖鸡蛋,小云泉你准备了没啊!”
云泉的眼神要是能刀人,白绒现在就被他杀了无数遍了,但奈何白绒从来看不出来别人是在不满他:“……”
但是云泉就嘴上说说,还是对白绒宠爱的。
赵旻一笑:“你们休息会儿吧,我先回房间了。”
这边赵旻甫一到了卧房,便看到冯弘带着一个男子从萧忌的书房出来,两人见了他先是微微一愣,好像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有些心虚地回了声:“殿下回来了?”
“今儿在赵府,赵阁老送了回礼,奴才给王爷送过来了——”
赵旻:“嗯。”
赵旻其实大概能猜出来,萧忌应该是在计划怎么处理宣隆了。但是这件事不会成功,赵旻也不想去插手萧忌的事情,便淡淡应了一句:“有劳冯公公了。”
“也就能为王爷做这么一点小事了,”冯弘说罢,长长吁了口气:“奴才没用。”
冯弘话音刚落,萧忌便推来了书房的们。见状,冯弘立马收拾好了情绪,带着身边的男子推了一步:“王爷殿下,奴才就不打扰了。”
冯弘远去,赵旻装作没听方才冯弘说什么,直接抛出来一个话题:“哥哥,热水烧好了,去洗漱吧。”
“嗯。”萧忌应声,顺势牵着赵旻的手:“走吧。”
……
回到卧房,云泉已将热水弄好。赵旻去了内殿换衣服,没想到萧忌直接跟了上来。
“阿旻,为夫帮你换衣服。”萧忌走进内殿,赵旻刚刚解开一颗扣子,萧忌走到了他跟前站住,顺势接手了。
“阿旻,阿旻自己来就好,”赵旻嘴上说着,但是萧忌的手已经在动了,他也不好直接推开,且萧忌平时做多了帮换衣服的事。
“赵清民哪里已经上了折子,要下个月十五,让太子去一趟南山寺请宣隆出寺。”萧忌解释了一句:“方才的人,是来传信的。”
“哦。”赵旻知道。
“好了。”萧忌将小孩儿的氅衣迭放好,语气温和亲昵:“水温差不多,去洗吧,为夫给阿旻洗。”
“嗯嗯。”赵旻应了声,裹着浴布进了水,靠在桶壁上。萧忌方才说罢,便没有再解释什么,就站在浴桶旁帮他浇水。
好久,萧忌都没再主动说话。
赵旻思忖少顷。
“夫君,阿旻今日去看了城里的大夫,”赵旻想了想,抬眸,顺势扒拉着浴桶转了个身,看着萧忌:“大夫说阿旻之前身体不好的原因大部分还是因为得了郁症,但是最近好了不少。”
赵旻舔了舔唇珠,他脑子乱乱的。
萧忌方才给他解释冯弘,白天又和他说了宣隆的事情,是不是在换一种方式告诉自己,或者结局可以改变?
赵旻不好直接问萧忌,若是问了,萧忌答是不答?
若是萧忌答是,那萧忌会不会担心自己误会他在做危险的事情;若是答不是,又会不会又害怕打击到自己。赵旻觉得萧忌一直在用行动说话,即便很小心的再做‘改变’,他也是能感觉出来的。
不管是萧忌想现在杀了宣隆,事成,告诉自己结局可以改;还是想尝试做这件事,是在暗中思量他说的‘梦魇’是否可据。
这都是萧忌为他做的。
他是不是也应该试着改变一下?
也不让萧忌担心。
“阿旻或许可以安全生下这个孩子,”赵旻乖巧道:“阿旻尽力多吃些药,把自己的身子养的好好的。”
赵旻与幽暗烛光下那双流光溢彩的金瞳对视,小心翼翼的告诉萧忌,不要担心他。
“夫君能明白阿旻的心思吗?”
萧忌俯身,鸦羽微微垂着,眼仁中含着一丝心疼又不敢表露的情绪。
他见过身世凄惨之人不在少数,赵旻幼年的经历,似乎算不得‘太差’。
可转念一想,若是一个一直以为自己生活的很‘幸福’的小孩儿,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的父母是披着人皮的豺狼,亦预知自己的‘结局’的那种感觉?与肉体凡胎坠入深崖有何区别?
他的阿旻靠着自己从深渊中爬了出来。反复多次看到希望,又被可笑的命运推下更深的深渊,精神折磨可见一斑。直至他轻飘飘的说出来,自己命不久矣,放弃挣扎。
“夫君自然明白,”萧忌曲指,伸手多抚上小孩儿的发顶:“为夫相信阿旻,已经能好好养好自己的身体,生下孩子,和为夫成婚。”
太好了。
“嗯!”赵旻弯了弯眉眼,噙着水雾的长睫轻颤几下,“泡的差不多了夫君,抱阿旻出来好不好。”
赵旻不好意思直接站起来,小手扒拉着浴桶,灵动的双眸看着萧忌,将下半张脸全藏了起来:“夫君抱,抱阿旻去床上……”
“嗯,”萧忌应了声,拿了快干净的浴布。赵旻裹好自己,缩着脚尖从浴桶里出来,萧忌扶着他的胳膊,还没落地便觉得身子一轻。
萧忌力气好大啊,抱着他好像拎着小鸡仔似得。
赵旻被萧忌横抱在怀里,与他紧紧隔着一层雪色的绸缎寝衣。赵旻用耳朵蹭了蹭萧忌的胸口。
萧忌的心跳声,好稳。
像悠扬的钟声。
赵旻阖眸,浓稠的睫下印着一圈月牙形的隐形,朱唇微微抿着,身子全都依靠在萧忌身上。
好喜欢萧忌——
寅时。
殿内氤氲渐生,昏暗的睡帐里,此起彼伏的影子像一只灵动的蝶。
赵旻手软趴趴的撑在萧忌的肩头,“夫君……”
满鼻腔都是浓郁的香气,晶莹露珠散了满塌,没一个能落脚的地方。赵旻喘了好几口气,把脸都埋在萧忌颈间,乖乖巧巧喊人:“夫君。”
甜。
蜜糖般。
萧忌“嗯”了声,道:“困不困?”
“还好。”赵旻休息了一会儿,身子微微抬了一下。黏腻的触感烧的指腹滚烫。赵旻想起来一些事儿,脑子虽然昏昏沉沉,但不至于失去理智。
“阿旻——”
赵旻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不说了。
赵旻扶着腰,从萧忌身边爬到另一侧,微微拱腰,回头望着萧忌,软乎乎的唤了声:“夫君——”
萧忌靠在床头,曲着一条腿,视线放过去,滑了滑喉:“乖?”
谁教小孩儿这些的?
水意夹都夹不住。
赵旻身上有些凉意,明明喊了萧忌一声啊,他怎么不过来呢?赵旻小手攥了攥身下的毯子,舔着唇珠,又回眸:“萧郎?”
“萧郎——”
萧忌起身,伸手握住了小孩儿的脚踝,俯身过去,深陷进被褥的手臂青筋虬结,似乎五指都在用力:“乖。”
赵旻手倏地抓紧了被角,身子抖的不行。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他摇了摇头,强压着颤意,“夫君——”
毯子往前错了了好多。
萧忌握住小孩儿陷进毯子里的手,指尖似乎要将毯子抓破,可这样依旧无法固定。
赵旻缓了缓,哭了,舒适的挤出来眼泪,小声咕哝:“夫君,毯子,毯子要掉下去了。”
不能动,动了便又被推着走。
“唔……”
浴桶的水是府里的小厮又送来的。
粘稠感洗干净,困意终于来了。
赵旻这会儿已经没有了主动权,小手搭在萧忌肩上,脸颊贴着他胸口,抿着发麻的唇。
萧忌靠在桶壁上,蹙了蹙眉心,同样搭在壁沿上的手壁倏然握紧了拳头。
赵旻感觉到萧忌似乎沉吁了口气,很长,很轻。但是他睁不开眼了,就轻轻用头蹭了蹭:“夫君,怎么了?”
“……”萧忌将手臂重新放回水里,打湿了手,随意撩了把头发便仰头又吁了口气:“水。”
“多。”
“宝宝——”萧忌仰头靠着,赵旻像是一个布娃娃似得挂在他脖子里。男人喉结微微滑动,似乎在忍着什么,少顷双臂又倏然从水里捞了出来。
赵旻好像睡着了,感觉到萧忌了,但是又太困:“阿旻不是宝宝。”
萧忌:“……”
喘了口气,俯身吻了吻小孩儿:“宝宝。”
说罢,又在小孩儿脸蛋上嘬了一口,“宝宝,喊一声相公,相公就好——”
赵旻:“嗯?……”
“相……相公?”
赵旻就咕哝了声,半没意识,须臾却一下子清醒了:“相公,阿旻,阿……”
没说出口,又被萧忌吻上了。
夜晚似乎永无休止。
一轮明月定在了夜幕,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又好像一瞬间就天亮了。
真的好像是突然就天亮了,赵旻被窗外的光线照醒的,醒来的时候萧忌就在身边,他甫一动身便闻声,随后温热的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腰:“乖,多休息一会儿。”
“……”赵旻推了推萧忌,“夫君,好像都快午时了,不睡了吧?”
“嗯?”萧忌拢了把乌发,俯身,眯着眼看着身边的小孩儿:“拢共没睡几个时辰,午时又如何,再睡会儿。”
“不了,”赵旻舔了舔唇,“大夫说,再有一个月阿旻的宝宝就会变大很多,需要多运动运动的。”
“夫君若是困便睡吧。”
萧忌:“……”
“那便起来吧,”萧忌说罢,掀开被褥,握住了小孩儿的脚踝,轻轻揉了揉:“为夫还听说,妇人临近生产脚会浮肿,夫君趁着阿旻的脚还没浮肿给阿旻多揉揉。”
赵旻觉得有点道理,“那好——”
话音刚落,萧忌的手碰到脚心,他便痒痒的有些受不了,小手乱抓了几下:“夫,夫君不能碰……哈哈哈……好痒啊……”
萧忌放轻了力度,果然好了一些,但赵旻也就坚持了一刻钟便受不了下床了。
萧忌随手抓了件寝衣,黏在赵旻身后似得。赵旻在妆奁前收拾,身后一双大掌轻轻抚上他的肚子:“阿旻,还有两个月——”
赵旻轻轻靠在萧忌怀里,乖乖靠着他的丈夫,享受片刻温存,“还有两个月阿旻就要生宝宝了?”
萧忌沉思片刻,含糊回应了一句:“差不多。”
……
一个半月后。
大宗,宣政殿。
人间盛春,百官齐聚。
王府的马车辰时便匆匆朝着宫里出发。轿子内,赵旻有些紧张,小手出了些汗,“夫君。”
“乖,无事。”萧忌攥着小孩儿的手,乘着一顶葛布轿子,晃晃悠悠的到了宣武门前。
云泉将马车停好,将随身携带的通行牌给看门的京卫军看了一下。
“从这边过。”京卫军扫了眼硕王府的令牌,指引云泉从宣武门的侧门进去:“原来是王爷到了,这边请。”
云泉应了声,收好令牌,这才驾着车进去。
几天前,南海军与西北骑兵在南海大战倭寇,海军伤亡惨重,但幸得乌恩将军指挥得当,骑兵接应及时,将南海一带骚扰了十多年的倭寇击溃。倭寇投降退出大宗海岸线数百余里。自平平庆年间便开始打的海战终于彻底打赢了。
两路军队凯旋而归,紧接着在内阁首辅赵清民的提议下,风盛一时的硕王拥护,太子带着前朝众臣,赶往南山寺,将在寺庙静养的宣隆帝接回京师。
一朝之间,将倾的大厦被注入一股生机。
过了宣武门大门,便要步行进宫。
赵旻被萧忌搀扶着,从轿子上下来。
青年的身子已经比一个月前要重很多,即便穿着宽松的氅衣,依旧难遮。萧忌将小孩儿抱下来,稳稳放在地面上,“乖,为夫扶着你。”
“不用……阿旻可以的。”赵旻下了轿子,呼吸了几口清醒空气,那股紧张劲儿才消下去不少:“走吧。”
这些天,萧忌的派去南海支援的骑兵立下汗马功劳;京师自辽东地带涌来的难民,也被安置在了由硕王府出资搭建的粥厂里。
苦难了数年的百姓得以小喘口气。京师乃至整个大宗上下都对萧忌改观。
歌颂萧忌的童谣都唱到了王府门前。
赵旻由衷提萧忌高兴。
但是今日,朝中贺宴。宣隆自回京后便没有主动提及家宴的事,眼下乌恩的军队刚刚启程回了西北,朝中就提议办宴怎么看怎么像一场鸿门宴。
赵旻怎么能不担心萧忌。
正值青年的硕王扶着即将要临盆的小妻子,一步一步朝着宣政殿的方向走。
路上时不时遇到一两个前来赴宴的大臣,点头寒暄后,都径直超越他们而去。
“夫君,”走到宣政殿门前,逼仄的宫道四下无人,赵旻停下脚步,倏然攥紧了萧忌的手:“阿旻有话想说——”
萧忌也随着停下脚步,五指扣着赵旻的手,“阿旻且说。”
“就是,就是担心今日的宴会不单纯,”赵旻不想自己揣度君子,但是他也担心自己眼下手无寸铁的丈夫,“夫君,已经备好了接应回西北的人马了吗?”
萧忌应了声,“阿旻放心,眼下朝中还算安稳,长宁侯和赵党势同水火,鹬蚌相争,没有精力处置为夫。”
赵旻舔了舔唇,沉思片刻,抬眸看看萧忌:“……好…阿旻的心里总是不安生。”
“乖,”萧忌:“辽东还在打仗,朝廷能用之人所剩无几,今日贺宴大半是要为夫领兵出征辽东,无事。”
“嗯,”赵旻:“眼下阿旻就……没多久要生宝宝了,那些大人不会顾忌这个的。”
“如此便好,若是真的要夫君去打仗,夫君便可以此回绝。”
“不过,若阿旻产后不幸,夫君一定要带着宝宝赶紧回西北。”
“嗯,放心,”萧忌在小妻子额上落下一个吻,“为夫自有安排。”
“那走吧,”赵旻心里踏实了一丢丢,牵着萧忌的手,踏进宣武门最后一道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