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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城东的春明门东出,沿渭水而北上,穿过莽莽苍苍的丛林,经狭窄的华阴道,巍峨的潼关城楼已在望。晚春时节,黄昏向楼头浸染,风中大旗狂舞,将天的一角也卷起了旷冷的昏黑色。
不过这些,车上的人,都看不见。
是御赐的轩车,红漆的车轮每到一地都会冲洗如新,行路时三十六根檀木车轴碌碌转动,便带动车轮上的云龙一齐腾舞。车厢漆色亦新,黑底红里,四面涂饰四方祥瑞,车顶勾连天官北斗,俱以金漆描线,真珠镶缀。一顶巨大的青铜华盖伞从上往下罩落,伞骨皆用黄金,伞盖贴嵌云母,将整个车厢都笼入富贵而沉默的阴影。
然而这些,当然,车上的人,也都看不见。
他能看见的,唯有一盏小灯。
一盏小小的铜灯,灯柱雕作纤瘦羽人形状,已被磨蚀得看不清面目。灯芯即将烧到尽头,光焰微弱,只能照亮灯盘那生锈的边沿。
这一盏铜灯,还是当初河东战后,哥哥从平阳郡王的帅帐里找到的。梁怀桢很清晰地记得,当时这一盏铜灯还是崭新的模样,灯座上的羽人张开翅膀,垂下双肩,眉眼恭顺地托起黄铜灯盘,灯芯每一燃起,辄光芒大盛,照彻一室。刚刚取得胜利的父亲,知道这天下的未来已被他攥入手中,对着自己的几个儿子也十分宽容畅快,挥手大笑说:“阿枳找到了,便是阿枳的!拿去罢!”
那一年,哥哥九岁,追随父亲鞍前马后,奉侍洒扫,常被其他兄姊笑话是低贱小厮。哥哥也不恼,他得了那盏铜灯便像得了一座城,欢喜地跑入寝帐来寻他。
五岁的他原在母妃的怀里半睡半醒,一看见哥哥就手脚并用地爬下来,嚷嚷着要哥哥抱,脖子上的黄金锁当啷垂到地上,他却还抬起眼朝哥哥憨憨地笑。
他生来不慧,五岁仍口齿不清,不能诵书,但母亲、哥哥、妹妹,都从没有提过这一点。
——撇去父亲不提,他曾有一个世上最完满的家。可是后来,母亲被逼殉葬,死了,妹妹和亲匈奴,死了,只剩下哥哥,哥哥对他哭说,阿桢,我只有你了,你不可以再离开我……
哥哥一手便将他从地上拦腰捞起,坐到一边小榻上,先亲了亲他发顶,而后才将铜灯给他瞧:“喜不喜欢?”
他愣愣地看着哥哥,稚气地答:“喜欢。”
哥哥素常寡言,但对着他,却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这是羽人,有翅膀,能飞翔。他飞起来,托着灯盘,灯火就像太阳。太阳,知道吗?我送给阿桢一个太阳,阿桢晚上睡觉就再也不怕黑了。”
他眨了眨眼睛,大笑重复:“不怕黑了!”
“乖六儿!”哥哥高兴地又亲他一口,双眸微眯,双唇微启,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从小便知道哥哥生得好看,棱角利落,长眉丰唇,继承了母亲的优雅与父亲的精悍,结合成一种格外诱人的性感。中山王国的官宦贵族们都说,别看二王子才九岁,定亲须得趁早,等他真的长成,恐怕要撩动满国春心。
但他也从小便知道,哥哥最喜欢他,不会喜欢别人。
哥哥将羽人铜灯送给他的那一年,他们的父亲,曾经的中山王梁晀,以勤王之名挥师西进,下河东,破潼关,直取长安。
从此父王成了父皇,王子成了皇子。
但哥哥,永远是他的哥哥。
*
天色已晚,这一乘华贵的轩车今日已过不了潼关,便在距离潼关三十里的官驿中停下,例行休息。
驾车的有两名车仆和一名将领,车仆自牵了马去后头马厩喂草,那将领则先到驿站中寻来主事者,押了印信,换取文牒。
驿站中留守的小吏看了一眼印信,又看了一眼这将领:“您,您真是郭校尉?”
将领身材魁伟,面色冷淡,只“嗯”了一声。
小吏忙去寻简抄写,一边仍耐不住发问:“车里是谁?”
将领道:“不可说。”
小吏缩了缩脖子,强道:“可是,按本朝律令,凡有车马过潼关,必开门检视,察无可疑,乃得放行。您今日不让我看,明日到潼关下,还是一样……”
将领好像觉得稀奇,难得抬眼看了下对方的长相,勾了勾唇角:“你若愿意,你自去开门瞧瞧。”
那小吏好奇心起,怎么也按不住,换好文牒便往外走去。黄昏的光正将收束,官道两侧点起风灯,他总算真切地看清了这偌大轩车的模样,却呆住。
“它,”小吏不可置信地喃喃,“它没有门……”
四四方方,富贵逼人,与其说是一乘轩车,不如说是一具棺椁。四壁的祥瑞,车顶的北斗,都如墓室中的装点。
而就连铜钉,都是从上方钉死,足有碗口大小,同样,也是黄金所制。
那郭校尉双臂抱胸,倚门而立,见他如此,只叹了口气,“我从长安一路行来,从没有人要打开它看的。天子御赐的轩车,里头能有谁,你难道真的不懂?”
小吏不再言语。他虽然位卑言轻,但因供职潼关要道,往来贵客见了许多,秘辛也知晓不少。半个月前,齐王谋乱宫中,被盛怒的皇帝下旨夺爵,降为东牟侯,着受刑之后即刻就国,他是听说过的。
一时间,心上只觉惨然。他知道这齐王与今上乃一母所出,自幼情洽,在不受宠的岁月里相依为命,后来渐掌实权,更是交接密切,长安城中的公卿名流见了,没有不赞一声芝兰玉树的。及至今上即位,乃将富饶的齐地都封授给这位胞弟,以示共治天下之诚意,还要留他在宫中一同卧起,言无不从,极尽恩信。谁料人心不足,齐王有如此地位,竟一朝谋篡,妄图颠覆天下,以至兄弟一场,终究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小吏没有再多看那轩车,正往回走时,忽觉车身发出了一声轻响。但因太轻了,他又疑是错觉,皱眉转头,下意识吸了吸鼻子,脸色却骤然白了。
他恐惧地往后跌退两步,问道:“郭校尉,您……您有没有闻见什么气味?”
*
那一乘御赐的轩车终于没有过潼关去。
二十五岁的东牟侯梁怀桢被活活饿死车中,身边散乱地掉落着发馊的饭食、肮脏的便溺和断裂的书简。他原本身量匀停,容仪清俊,死时乃披头乱发,面容凹陷发青,瘦可见骨的双手抓紧膝盖缩在车厢的角落,怀中还抱着那一盏锈迹斑斑的羽人铜灯。
长水校尉郭文功带着东牟侯的遗骨遗物折返长安。
未央宫中,箱奁打开,也不过几册书函,几件薄衣,一盏铜灯。
年近而立的天子立于丹墀之上,眸光遥遥垂落,不知望到了何处。皇后伴坐下首,柳眉紧蹙,抬袖掩鼻道:“乱臣贼子的东西,便该埋在地底发臭。”
皇后冯氏,乃左丞相之女,多年来仗着母族权势与丈夫宠爱,颇为骄横,以至于年富力强的今上,后宫竟不敢有其他美人。她说这话时,口吻亦冷如悬冰,好像对这梁怀桢有着极深的怨恨。
皇帝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
也只是一眼而已。今上的性情宽仁,朝野皆知,就连最亲近的下人,都从未听过他将声调稍稍抬高一些。若非如此,以梁怀桢谋逆大罪,满门抄斩也不为过,可今上竟只是将他夺爵,还保住了他家中妻子仆从的性命。
然而郭文功却看见冯皇后蓦地发抖,连带那满头珠翠簪钗都簌簌地震动起来。一瞬之后,皇后已跌跪下来,双手撑在地面,向皇帝磕了两个头:“妾……妾失言。”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长御送皇后回宫。皇后捂着脸掉泪,再不敢多言,战战兢兢退下了,这大殿中便骤然陷入死寂。
皇帝往前走了两步,忽而一揽衣襟,便在这箱子前的冰凉地面盘腿坐了下来,一手撑着下巴,像很疲倦,又像很眷恋地望着那盏铜灯。
就这样,不言不动,坐了一夜。
次日,诏书下,复齐王爵号,于宫城西起陵邑三千家,自长安西章城门出,沿道铺设一百四十四盏鲸灯,直入墓底地宫,据说可永世长明。
他要他死于一无所有的黑暗,却又要他永享千秋万代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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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逆 退 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