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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43-3

黄金为君门 符黎 2493 2024-12-08 10:3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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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德情况稍稳定后,已被移入承明殿后的温室殿。此处地脉温暖,长年烧着暖炉,更适宜养病。据传当年宣武皇帝所以将它修葺成这副模样,本是为了给脉寒体虚的傅贵人养病,但因钟皇后善妒,傅贵人到死也没能住进来过。

立德说是醒了,可怀桢到时,才发现这并不算什么好消息。立德是在昏迷中又发了高热,说起胡话,偶尔睁开眼皮,目光浑浊,便是唤着:“殿下,殿下……”也不知他唤的究是哪一位殿下。

怀桢伏低身子,先给立德擦了擦汗。他不擅长伺候人,又太郑重,好像怕自己用一下力就会将立德揉碎——很快也就让开,由阿燕去照顾了。但立德的目光幽幽地飘荡着,终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看定了怀桢。

“六殿下。”立德的声音沙哑至极,“奴婢、奴婢是不是快死了?”

怀桢眉心一皱,整夜的疲倦令他没有几分好脸色:“你说什么傻话。”

“不是傻话……殿下。”立德气息微弱,一字字却很清晰,在来往的医者仆婢的脚步声中,透出一种令人悲怆的坦然,“许久以前,云先生就同奴婢说过,说奴婢……命中……有死气。”

“云翁?”怀桢的声调抬高了。

“他说……若有人以下犯上,挨不着齐王您,就会拿奴婢开刀……”立德慢慢地回忆着,每说出几个字,都会沉沉地喘一口气,“这毒……若不是奴婢尝了,殿下就……奴婢总不能让殿下……中毒……”

怀桢激动地打断了他:“孤也不会让你死!”

立德停下来,一双朴实的圆眼睛安静地望着怀桢,好像已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但还是长久地宽容着他。

怀桢别过头去,都不敢看立德的眼睛。立德入中山王宫服侍他时是二十多岁,那么到如今也近四十了,在立德面前,他总还是像那个又哭又闹不讲道理的小孩。

只是他毕竟不能再哭闹。他会长大,而立德会老。

太医令房淳收拾好医具来向怀桢禀报,道立公公既醒,料想试菜时中毒不深,往后只要安静调养,就无大碍,还请殿下宽心云云。怀桢摆摆手,太医署官员同阿燕等人便都一一告退。

怀桢长长呼出一口气:“听见了吗?你不会死。”

立德艰难地眨了眨眼。他不反驳,怀桢便当是自己胜利。

到这时候,怀桢才觉出一夜未睡的身体几乎要散架,上前数步,倚坐在立德的床头,微微闭上双眼。

但或许是担心立德,又或许是今晚太过动荡,他睡得很不安稳,好几回惊怔地睁开眼睛去看立德,好像怕立德突然就消失不见。昏昏沉沉之间,手中被塞进了一样东西。怀桢迷茫地低头,便见那是一只灰扑扑的布偶,看不出是老虎还是小狗,破开的针脚里还散出几缕棉絮。一时间,他没有想起这是什么。

“是殿下小时候爱玩的呀。”立德的声音那样衰弱,又那样温柔,“从中山国,一路带来了长安,又从昭阳殿,带入了温室殿……殿下小时候,那样可爱,咿咿呀呀,成日黏着哥哥……就这一只小老虎,还是傅贵人帮您做出来,您弄坏了几次,不敢同傅贵人说,都交给皇上去缝补。皇上哪里做过这种活计呀,您现在再瞧,还能瞧出那不听使唤的针脚呢……”

立德自醒来以后,还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气息愈弱,语速愈慢,好像将怀桢拉进了一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隧道。连带他所讲的那样温馨的故事,都变得缥缈了。

怀桢抹了把脸,走下床头,在房中找了找,很快拖出来那只大竹筐。他蹲下身,将布偶扔进去,又看见竹筐中各式各样早已陈旧的玩具,泥球、泥俑、弹弓、竹马……他混沌的思绪终于拼接整齐,他想起来,这一间小室原本是辟给林奉光兄弟居住的,那么那一只虎头虎脑的布偶被扔在床上,大约只是服侍阿宝的宫人没来得及收拾。

不知为何,他对那两兄弟生出几分狭隘的怨怼。他们凭什么动我的东西?即使是我不要的东西——那也是我的东西。

立德四肢无力地仰躺着,望着怀桢那一道长长的、随烛风飘动的影子。当年他得到云翁的判语时曾十分恐慌,但后来长久没有应验,渐渐也就抛到脑后。再到如今,突然感到死亡的侵逼,他却有种奇异的坦然。

他已经不会因未到来的命数而恐慌,也不会勉强自己装不在乎。

坦然之后,反而像是能明白怀桢了。他的眼瞳里倒映着怀桢的背影,他只轻声地道:“殿下,您记不记得,当年您被隐太子和淄川王所欺,被骗到中山王宫的后山苑囿,那里月黑风高,野兽环伺……皇上去将您寻回来,结果反遭了先帝的重罚,在王宫门外跪了三日三夜,回来时两膝磨损,连站都站不直了……但您太久没见他,又想他得紧,扑上来抱他,还要骑大马玩。他就用双肩托着您,带您在王宫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哥哥高高!哥哥是马马!

呆呆傻傻的小怀桢,却有最快活的笑容,小萝卜似的双腿在哥哥的胸前摆荡,被哥哥一手就抓住。他开心地拍起手来……一圈又一圈……

怀桢勉强地笑了笑:“立德,你今晚格外啰嗦。”

立德却也一笑,这一笑是安静的:“殿下,皇上他……他是那样疼您的。”

怀桢像一头困兽在逼仄房栊间走了几圈,好像要摆脱掉什么东西,终而抬头,沙哑地道:“他命人放箭。”

立德一怔看住了他。

怀桢的语速越来越急:“泼天的箭雨,遮蔽了太阳,你见过那样的景象吗?他站在万箭之后,只那样冰冷地望着……”

为什么要说这些,怀桢觉得自己太不体面了。那未央宫城楼上的心事,他从来是深埋心底,怨也好恨也好,他不肯承认那一场箭雨具有多么斩钉截铁的作用。然而事实是,从那一日以后,他的确是死得更彻底了。

听到这样的控诉,立德好像也陷入了困境。怀桢是绝望中找他求助的孩子,抱着他的腿要他给一个说法,哪怕是欺骗也好,怀桢需要由他,一个怀桢所认同的“大人”,来说明这是一场庸人自扰的误会。可那毕竟不是的。那是生死的大劫,不是小孩子哭哭闹闹的委屈。

立德认真地想了很久,才终于慢慢地道:“奴婢不会为皇上开脱。奴婢只是想,或许皇上内心里,宁愿您死了,也不许您离开。但您若这样问他,他一定不会承认……这听上去,不是一个好的哥哥。”

太扭曲了,太狭隘了,太卑鄙了——这不是一个好的哥哥。

怀桢的喉咙里滚出几声诡异的笑。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回到床边,低身,给立德掖了掖被子。这大约是一个强作和解的姿态了。

“孤知道了。”他带着息事宁人的意思哄道,“立德,你休息吧。”

立德却一把反手抓住他手腕,五指都扣进他筋脉,拉得他又不得不靠近了几分。立德先是看见那手腕上陈旧的灼伤,而后抬眼,眼中有忽然明亮起来的火焰,好像一定要将接下来的话烙在怀桢的心上:

“殿下,这世上人人苦乐自当,奴婢不过一介外人,说什么都太轻,也未见得能帮您多少……但奴婢还是希望……殿下,您不要自苦……!”

说到最后,他的身子蓦地挺直,上身都要弓起来,眼珠凸出地死盯着怀桢,口中“嗬嗬”地喘出了两口气。怀桢的手蓦然一颤,竟然就将立德的钳制给甩脱了。那一只枯槁的手根本不似属于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而就那样羸弱地、筋疲力尽地垂落下去,掉下床沿。

怀桢过了片刻,才骤然往后跌退两步,又一个趔趄坐倒在地。动作间带翻了刚刚收拾好的那只大竹筐,所有小孩子的旧玩具又哐啷掉出来,撒遍他身周。

“……来人,来人!”他手脚并用地想站起,大呼,“立德,立德!”

他往外走了几步又走回,一下子扑到床边,拍着床沿去唤立德的名字,拼命地摇他的身体。可是立德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春三月的未央宫,白云青草都柔软可亲。哥哥背着他走在绿柳扶疏的小径上,从承明殿到昭阳殿,要走三百步。

立德弓着身子,满脸带笑,就在那三百步的尽头等待着迎接他们。

他好像还有说不完的话,要同他们兄弟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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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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