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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插有艳红雀翎的急报,涉水越塞,于一个安静的寻常的春日清晨,飞骑送入未央宫。
“皇上!皇上,匈奴入云中——云中太守发书求救——”
殿内一番急响,似是皇帝起床更衣。有宫人想入内帮忙,却被立德拦住。
“皇上金口未开,你们就不要动。”立德冷冷地道,“这点规矩,还要人教?”
随即听见帘内沉稳的男声,犹自带着初醒的沙哑,“叫张闻先、陆长靖、李劭、方尚庭、冯衷、张邡……”他一连点了十余名文臣武将的姓名,“即刻到承明殿去。”
立德躬身应是。
帘内却又响起另一人的声音,是那素来娇惯跋扈的齐王:“叫上将军们也就罢了,方尚庭、冯衷,他们又懂什么军机?”
不知为何,这番言语落在宫人耳中,却只觉他娇嗔可喜,话里的内容,反而毫无威慑力一般。
然而皇帝是如何回答的,他们却没能听见。因为皇帝是俯下了身,容色虽有忧虑急切,但揉着齐王赤裸的肚皮的手却仍然柔和。他低声地说:“不叫他们,便让他们在家里谋划朕?还不如朕去请他们,都坐上桌,好好看一看各自的肚肠。”
怀桢拿过一旁的衣裳盖住哥哥的手,抬睫睇他,一笑:“看来匈奴发兵,也是你意料中事了。”
怀枳吻他一下,怀桢的手在衣裳底下摸过哥哥的小臂,另一只手在床上摸到昨晚胡乱解下的腰带。怀枳一边为他擦脸,擦出那一双澈亮的眼睛。怀枳心中不安,面上并不显露,只是语气略微急促:“迟早有这样一日,只是没想到匈奴人等不及秋天马肥。恐怕是钟弥着急。”
怀桢一笑。当初命人杀光钟家门户,所有死者皆割耳传送匈奴,如此挑衅钟弥,便该料到会有今日。
但钟弥也好、匈奴也好,迟早都须解决,他也不过将计就计。于是倾身向前,几乎埋在哥哥怀中,声音柔软:“你若信不过那些人,可以让我去。”
空气似微妙地静了一刹。
怀枳低头,而怀桢已为他扣好那条金玉腰带,悬上金印青玉,还细心地理了理玉坠下的流苏。玉坠在衣褶间沉落,拴住怀枳的心下坠又浮起。怀枳淡笑:“我怎么舍得让你去。”
怀桢道:“我学过兵法了,我厉害得很。”
怀枳捏了捏他的脸,笑着摇摇头,径自下床,道:“乖小六儿,等我。”
怀桢双腿摊开,似个小鸭子般坐在床上,眼睫低垂,像很失落。怀枳已要走了,看不过去,又回来,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道:“今晚让你在我身上练兵,够不够?”
怀桢打他一下,脸色终于有了生气。怀枳哈哈一笑,掀帘而去,也带走了那名报信的士兵和几名宫人。
片刻,怀桢也换好了衣裳。
他对着铜镜看了半晌自己的脸,拢了拢衣襟,走出来到前殿上,便见早膳都已摆好,十余名脸生的宦侍齐齐俯伏行礼,恭请齐王用膳。他微微一顿,随而鞋履哒、哒,审视地踏过这些宦侍跟前。
“你们是新来的?”他的声音正如传闻所言,清脆又轻佻。
“是。”
十余名宦侍有男有女,男的清秀,女的端庄,都不似低贱出身的奴婢。怀桢摸了摸下巴,道:“行,孤把你们收了,往后不必再去别的宫。”
有几人露出了惊讶神色,有一个口快的已说了出来:“我们是分到温室殿,跟随皇上过来,还需在此等皇上下朝……”
“孤知道啊。”怀桢笑道,“孤是看你漂亮,孤喜欢,才收你的。”
那女子脸色阵红阵白,倔强道:“那还是要禀报皇上……”
怀桢笑得更开心了:“好呀,你去禀报皇上。说不定皇上一个不高兴,就把你的脸划花了,再也不许孤瞧见。”他的手里不知何时翻出一只骰子,往空中抛了一抛又接住,“你要不要同孤赌一把?”
结果当然是没有人敢同怀桢作赌。
他们本非贫苦人家出身的奴婢,反而是精挑细选的世家男女,有意为皇帝充备枕席的。这种人心思各异,且胆小如鼠,怀桢也根本不与皇帝知会,便将他们都打包送走。在这新修的常华殿里无聊地转了几圈,便听见宦者来报:“殿下,柳郎君、方郎君求见。”
“是柳晏和方桓?”怀桢当即双眼弯弯地笑起来,“自从太子……孤好久不见两位哥哥了!快请他们进来。”
*
承明殿。
战情一封接一封地急急报入,皇帝看起来却并不慌张。他盘坐上首,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只略翻一翻,便从容下旨。先是以陆长靖为车骑将军,率南军二十万奔赴云中支援,又调黄为胜赶赴旁郡坐镇,一是为了监督徭役,供给兵源,二是战线漫长,也需伺机出兵相救。大司农呈上今年税目,在往年常例之上加了几种急税,以应军情。魏郡大水,有百姓趁机作乱,着张闻先带皇帝旌节前去镇压。三辅豪强蠢蠢欲动,则由威名素著的酷吏方尚庭钳制。……
匈奴人牵我之一发而动全身,在无数军机急报之中,丞相冯衷的那一封奏疏反而显眼。
他颤巍巍地走到朝堂正中,手持牙笏,屈身下跪:“陛下!军情如火,臣不敢妄言。在其位,谋其政,齐王冠礼,乃臣分内之事,一应程式皆已拟齐,还请陛下御准。”
怀枳望向殿上文武公卿,复低眉,将那函封打开,拿出简册,抖了一抖。方才一道道诏旨,下达得那么准确又迅速,将群臣的心跳都拨快。但此刻又不得不静了下来。
不长的奏疏,皇帝却似乎读了很久。
齐王怀桢,到三月即满二十,加冠之后,无论如何不应再耽留后宫。君臣悬隔,男女有防,君不见夏姬在室,败乱陈国,董贤蒙宠,卒灭汉室……皆由君臣相狎,出入禁地,国事家事不分,所谓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乱七八糟。怀枳越读越笑。也不知冯衷究竟是要将齐王比作夏姬还是比作董贤,在这饶舌的老儿口中,兄弟共处,最大的危险竟是为了女人反目。这怎么可能呢?
他将简册往面前的案上一扔,“泗水王,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众臣皆是一惊。廷尉张邡立于前方,也蓦地抬起头,好像想要看清皇帝的表情。然而被点了名的泗水王怀栩却似早已预料到此刻,拖着沉重的步伐出列,掸了掸衣袖,伏地奏陈:“冯丞相所奏,是君臣万世相安之道。齐王殿下功劳颇著,望陛下为齐王择地处之,以彰优宠。”
这翁婿二人,一个威胁,说齐王搬出宫去,才能保后宫安全;一个劝诱,说齐王搬出宫去,乃是对齐王的优宠。一唱一和之间,倒有不少大臣暗中点头,以为在理。怀枳沉默望去,阶下跪伏的泗水王,其实,同样也是他的弟弟。
这个弟弟过去毫不起眼,处处谨小慎微,是何时开始竟有了野心?是冯家逼迫他的,还是挑唆他的?是因为冯令秋怀娠,他自觉有了后人?是因为泗水县实在太偏太贫瘠,让他知耻后勇?
抑或他根本也只是随波逐流,被裹挟着推上台前?
怀枳思忖着,审视着,又无情地勾起嘴角。他想起就在前些日,怀桢是如何牵着他的手,流着泪说“我不想同你分家”。他想起自己问怀桢“谁同你讲过什么”,怀桢却隐忍不言的表情。还不明显吗?是谁逼迫得怀桢流泪、隐忍,是谁逼迫得怀桢收到礼物也不高兴,还不明显吗?
他倚着凭几,目光飘落在那一份散开的奏疏上。又见众臣一派森严戒备的模样,他先展颜一笑,温和安定地道:“些许小事,不足以贻误军机。此事可再议。”
皇帝此言,没有当场驳议,已是给足了冯衷面子。但身后黑压压的无数目光盯视着,冯衷总不能退却,梗着脖子又道:“马上就三月了,齐王冠礼在即,陛下如不御准,臣与众礼官恐无法做好……”
“既然做不好,那就不要做了。”怀枳懒懒地截断他的话,“——钟世琛。”
钟世琛步出行列,“臣在。”
“你不是与阿桢情谊甚笃?”怀枳笑了一笑,“阿桢想要怎样的冠礼,你去问一问他,筹备起来。”
五十根廊柱的承明前殿陷入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
皇帝明明眼带笑意,坐姿舒展,但冯衷的整个身子却都开始发抖。骨骼在肉身之内恐慌地相撞,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格格”之声。
皇帝的意思,竟是要为了齐王而放弃他了。
“臣遵旨。”最终,是钟世琛一板一眼的声音响起。
怀枳抬眼,扫过面目各异的群臣。这些人的表情色彩纷呈,好像他们从来都不知道齐王与皇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张了张口,看似对钟世琛说话,却要敲打殿上所有人都听见:“朕与齐王共治天下,不分你我,齐王若高兴,便是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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