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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砸在庭院,砸在花丛,砸在张邡的脑袋。
他瘫坐在地,直勾勾地望着皇帝身后的齐王。对方那双黑琉璃似的眼瞳愈加地黑,好似也正朝他看了过来。
乱雨在三人脚下流淌。
张邡突然跪直了身子,在哗哗的沟渠边连连磕了几个头:“陛下!臣不知陛下与齐王在议事,冲撞圣驾,实属不敬,死罪死罪!”
口中说着“死罪”,其实并不想要死罪,反而是求宽恕。怀桢幽幽地看着他,声音极低地颤抖在哥哥耳边,强调:“他看见了……”
怀枳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腰。怀桢便顺从地躲着。哥哥的背影高大挺拔,在暗夜之下,是那么地可靠,几乎能将他整个人都罩住。怀枳往前走了几步,便踏进了檐外的雨中。
张邡的脑袋磕进雨水里,三角眼中迸出泪来,模模糊糊地,看见皇帝冷漠的靴尖。
“今日朝议,廷尉说自己不通军务,只知刑法。”怀枳的声音冰冷地震动,似将雨水激出了回响,“那么廷尉称自己死罪,就是确当无疑的了。”
隆隆——是天边响过一道暗雷,震得张邡的身子又塌下去几分,几乎要陷进地底。花树都遭摧折,半开的花叶乱飞,他来此之前精心打理过的发髻也被吹散,一缕一缕飘进风里。他的确是泪流满面了,但人在极端恐惧之时,却感觉不到任何生理上的变化。“陛下!陛下,臣是无心的啊!臣——臣绝没有——”他凄惶地乱叫,再也不玩弄机锋,再也不妄逞手段了,“咚咚咚”,他不断往地上叩头,头脸很快就血流如注,“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臣是忠心的啊!——”
齐王却突然在后头发话:“你说你忠心,可你夤夜闯入内宫,原是有什么打算,你敢说么?”
张邡一呆。他原有什么打算?他原是要见到皇帝,同皇帝剖明利害,让皇帝摆脱齐王的掣肘……可是变生肘腋,这话他此刻如何敢说?皇帝和齐王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他不敢想——想想也是谋逆!
鲜血从额头上披下来,嘴里也被咬出了血,他突然心生一计,发狠往自己的舌头上一咬——
皇帝却突然一手扣住了他的下巴,将他半身都拎起来,五指用力,钳得他不能再咬下去。“想断舌明志?”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嘲笑。
张邡哭喊:“臣绝不会说出去,陛下若不信,就割了臣的舌头!”
皇帝道:“朕不是梁怀松,没有割人舌头的癖好。”
“陛下!”张邡还在挣扎。他张着口,就像一只被人抓住的鸡,抬着细长颈子呜呜叫唤,翅膀乱扑毛羽飞散,身子绝望地抽搐。
怀枳叹口气,回头道:“阿桢,你说如何办?”
话音亲昵,好似是再也不掩饰了。但这样的话音,落在张邡耳中,却无异判他去死。他恨不得自己耳也聋掉,眼也瞎掉,恨不得自己今晚从没有来过……
为什么?明明是陛下传召他来的——可是陛下却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他绝望地想着。是谁,是谁要害他?!又是谁有那么大的权力,那么狠的心机……他早该知道,这是一场引君入瓮的死局……
“呲啦——呲啦——”
是锐器钝重地拖曳过沾水的地面,停一下又动一下,缓慢而刺耳的声音。
张邡骤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齐王,从他方才等候的那间议事的厅堂,将那柄充作礼器的剑拖来了。那剑已脱鞘,剑身镶满宝石,极长极重,所以齐王只能双手拖着它,像一只归巢的小动物般,笨拙天真,一步一顿,将它拖到了哥哥身边。
怀枳笑他:“没力气了?”
怀桢道:“方才就累了。”
他似乎已不太高兴,怀枳想为他擦去脸上雨水,他却别过脸去。于是那雨更似不绝的泪,洗得他眸光迷蒙。怀枳将长剑从他手中接过,掂了掂,柔声道:“那你回去歇着。”
怀桢摇摇头,“我不走。”
怀枳道:“你要看着?”
怀桢道:“我要同你一起。”
怀枳笑道:“那好。”
张邡听着这愈加柔情款款的对话,只想拔脚逃离,双腿却抖如筛糠,几要失禁。恍惚间他却忆起自己幼时在穷巷中读书,一日三餐吃不饱饭,便只能去城外的墓地上扒死人的供品。那时候的他多么饥饿啊,只要给他一口馒头,让他做什么都行,杀人放火,在所不计。明明他也不求金玉富贵,也不求子孙满堂,他只要活下去,在权术的网罗间,做那个从容游弋的操控者……现在好了,什么刑名法术,什么老庄申韩,到此时此刻,全都成了空的,空的!
“此子不死,可乱天下。”在那坟茔之间,饿到昏厥的他,曾听见一个邋里邋遢的方士自言自语。
他信了,钟弥也信了。
钟弥死了,他也仍然相信。
——他身上明明还有天命!他突然睁开眼睛,从那双细狭的三角眼中射出两道最后的冷光:“陛下!齐王要反!齐王要反啊——”
声音骤然断裂,那宝剑尖锐的刃,已刺入他的胸膛。
张邡陡然仰起身子,双目凸出,口角俱裂。天边大雨的来处宛如风浪中的漩涡,将他剥皮揭骨,扫尘荡秽,卷走他的魂灵,向上飞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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