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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芯一寸寸烧残,直至烬灭,殿中暗沉沉地空阒下来。方才燃的残香还在殿宇上空徘徊,渐渐似揉成绳索,绞作网罗,从那黛青的承尘上罩落,然后慢慢地收紧,再收紧……直到扼住了怀枳的咽喉。
他不得不背过身去,先将怀桢抱得更紧。然而汗水涔涔而下,窒息的痛楚越来越浓烈,他咬牙抬首,黑暗中朦胧映现的是墙上的古圣贤图像,尧、舜、禹、汤、文、武……
他一定曾在何处见过这些图像。在很深很深的梦境的深渊里,他突然一脚踏空,掉下了一条长而又长的、蜿蜒向下的甬道——
甬道两旁的土墙描画着古圣贤王,仁人义士,色彩缤纷而夸丽,都逼仄地朝他侵压过来。一盏又一盏带着海腥味的灯向远方亮起,远方的尽头是那一座四四方方的墓室,有天官北斗照临下土,有戎狄力士躬身举手——而那一具棺材,也渐渐地现出了形状。
他猛然呆住。
过去纵不明白,如今他也明白了——他曾经到过这里。这幽深的、明亮的、死寂的墓穴,就是他的阿桢,永远的埋骨之处。
他的阿桢……方才还在他怀里的阿桢,转瞬就在棺材里化为冰冷了!
他立刻朝那棺材奔过去,却见到一个男人挡在了棺材前——
无根的风骤起,金龙昂首,海浪高腾。男人扶着棺材,盘腿坐了下来,脸色异常苍白,近乎是没有表情。两道深黑的目光飘飘荡荡,落在面前那几册书函,几件薄衣,与一盏铜灯上。
怀枳僵住,一动不动。寒意从足心向上,如含毒的蛇,游荡攀爬过他的脊骨,盘旋着绕过他的肩膀,将猩红的信子吐在他锁骨上的女贞花。
而男人却并没看见怀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忽然间,他抬起了右手。
手起刀落,手腕上陈旧的伤疤又被割破,鲜血汩汩地涌出,滴滴答答不绝地摔落在那几件遗物上。
书函的编绳都已散失,衣裳灰扑扑的,而那一盏铜灯,也早就无法点燃。
直到鲜血渐渐渗透,干涸。遗物没有反应,什么也没有发生。
男人的眼神里是永久的黑。手腕上的伤疤裂开了又长合,他垂眼端详,好像那不是他自己的手一样。
一遍又一遍,一道又一道。
但这是没有意义的,男人自己想必也很清楚,他放了那么多的血,但他那死寂的眼神从来也未曾一动。
怀枳慢慢地动了两步,在男人的对面坐了下来。他陪着男人等待。
这深深的地底没有日月,墓室顶的星辰也不过是宝石做的死物。鲸灯的气味愈来愈浓,像奔涌不绝的海浪一潮又一潮扑打上来又呜咽着向四壁内退去。他想起阿桢是那样喜欢大海——好像是长庆十年自己没能陪他去,登基以后也没能陪他去,再往后……再往后就再没有机会陪他去了。
阿桢只想自己一个人回去。
他的阿桢,一向是聪慧、仁义、受人爱戴。陆梦襄也好,钟世琛也好,弟弟的身边,总是围拢着许多的朋友。但他的阿桢,只有他这一个哥哥。他好像能看见阿桢在人群中转过头,一瞧见他,那双剔透的眼眸便如星星般亮起,又朝他奔过来,一下扑进他的怀里。
这样大的人了,还要哥哥抱吗?
——不,是哥哥总还想抱着你。
“哗啦”——水花溅起,阿桢的影子又四散开。他猛地抬眼,四壁仍是幽尘冷火,什么也看不清晰。这是第几回了?第几回他以为阿桢终于肯回来,却发觉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他愣愣地又碰了碰自己空虚的胸口。那里被取过一根骨头,已经碾碎了埋进这坟墓的填土里。
但即使如此也没有将他的阿桢招回来。
他的阿桢,走得那样决绝,那样义无反顾。就连神仙巫蛊,也仅仅能赐予他一刹那的幻梦罢了。
他想自己再也不要同阿桢吵架,也再不会让阿桢吃苦。若是阿桢真的要谋反,要夺走权柄皇位,自己也大可以给他……但阿桢不能离开他。
不能一个人去齐国。
不能一个人死。
不能……他不准许……
——“回禀殿下,陛下发了高热,亟需用药。臣请尚药署即刻煎制……”
怀枳低头,抬起双臂,感觉自己身上好像轻了许多,几乎能漂浮起来了。或许是因为他少了一根骨头。也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抽干了血。这一身血肉都是阿桢的,他心中清楚,他再不会属于别人。尘雾大起,四壁窒闷,海潮一般的火朝他扑打过来,熊熊地向上窜烧,火舌舔上他脸颊,留下温热的水痕。
——“殿下,陛下不肯服药……”
——“殿下,陛下心热如炭,气息将绝了!”
——“殿下,陛下情形凶险,臣等当如何是好,还请殿下定夺……”
他会死吗?
怀枳听着那些仿佛是四壁之外颠颠撞撞震荡来的回响,缓慢地思考了一会儿。忽而又笨拙地转了下身,看见那一具棺材还在,才稍微安下心来。
若是死在这里,那死亡也不可怕。
他布置了一百四十四盏鲸灯,描画了日月星辰与山川湖海,还在棺材中铺满了柔软的茵褥和不可胜数的珠宝。他在这里陪着阿桢,还可以给阿桢讲故事听,直到阿桢愿意永远地睡着。
若是死在这里,那么从今往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与阿桢分开了。
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这甚至是他活着的时候,求都求不来的恩典。
*
常华殿中,久违地点上了从外到内的十余盏灯,将整座殿宇照得透亮,连纤尘缝隙都清晰可见。
太医署的房淳与周至二人正在里间焦头烂额地忙碌,苦涩的药气渐渐在梁栊间弥漫开来,化作密密麻麻的网,牵绊得这殿中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动弹。
云翁下楼来时就被绊了一下。踉跄着上前,来不及行礼便仓促地喊了一声:“殿下!”
他仆倒在地,磕头下去,“殿下,他……他魂魄将散,殿下若有心……”他的声音突兀地压低下去,几乎只剩下一阵气流,“殿下若有心,不妨便放他走……
“如此,殿下的大仇,就得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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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翁:我终于可以下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