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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10-2

黄金为君门 符黎 2916 2024-12-08 10:3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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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渴。

最初的时分,喉咙尚有知觉,是火烧似的痛楚,一路向下,灼烫五脏六腑,胃里酸液翻腾,屡次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渐而,四肢都麻痹无力,七窍渗出脓血,黑暗得久了,都不知道自己双眼是睁着还是闭着。再往后,从胸腔散发出空寂的冷,他终于缓慢地放弃了意识,放弃了身体,放弃了所有的感受。

“阿桢?阿桢醒了?怎么样了,还疼吗?”是温柔的低语,如柔软柳丝拂过耳畔,却令他一阵一阵冷得发抖。仿佛身处一片黑暗的大海上,他试图抬头,只见宽大的玄袍翻涌着龙凤腾舞的海浪,渐渐将他包裹,直至扼住他的喉咙。

原来又回到了这座不见天日的暗室。哥哥将他从昏迷中半扶半抱起来,与他轻柔地说话。

“我。”虽然喉咙干渴,但他还是嘶哑地拼出了几个字,“我要回齐国。”他知道机会稍纵即逝,所以只要哥哥来瞧他,他都一定要说出这句话。

怀抱僵硬了一瞬,又立刻收得更紧,如藤蔓,如网罗。“不好。”哥哥像撒娇一般反驳他,“而且你说得不对,什么叫‘回’?你的家就在这里。”

他看不见哥哥的表情,只能对着一片黑暗喃喃自语:“我没有家。我的家人,都已不在了。”

“胡说八道。朕不是你的家人?你还是生朕的气。”

“哥哥。”一种深深的疲倦侵蚀了他,他的话音里,已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提振不起,“你……防我关我,辱骂我威胁我,又问我疼不疼,气不气。哥哥……若不是为了梦襄,我宁愿死了。”

哥哥微微怔住,远开他些许,像在认真端详他的表情,“是陆梦襄?”

“她当初来求我托庇,我许她片瓦遮头,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怀桢轻轻地道,“哥哥,就算你不肯放过我,也请你,千万千万,对她高抬贵手吧。”

“我不肯放过你?”哥哥仿佛只是机械地重复他的话,语气没有起伏,“啊,我当然不肯放过你。我凭什么放过你?”

怀桢从他的怀抱里离开了。乏力而衰弱的身躯,手脚并用地,缓慢地爬到哥哥身前三尺之地,而哥哥便一动不动地冷冷坐着。现在他可以清晰看见哥哥的冠冕,那么巍峨庄严,帝王常服通玄暗金,深深拓进这斗室的阴影中。但他已没有思量的余裕,身子向前一仆,便叩下头去,“扑通”,额头便砸出一个血痕。

“陛下!臣弟从未有谋逆之心,天日昭昭可鉴。君兄在上,臣弟不敢辩白,只求一车一马,返回齐乡,布衣终老。如蒙不宥,以死谢罪,亦绝无怨言。”

“以死谢罪?”哥哥双唇微微开合,好像也觉干燥,暗室无风,他的身形便似被一把利刃钉在地上,凝滞不动,“绝无怨言?”

他闭眼:“绝无怨言。”

哥哥朝他急急走了两步,又顿住,衣袂上的海潮高高悬起又停滞半空,不知何时就会滔天泼下。他听见哥哥颤声说:“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宁愿求死,也要离开我?”

哥哥……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呢。好像他仍只是个任性的孩子,欲擒故纵,沽名卖直。怀桢受了太久的禁闭折磨,五感都已迟钝,也琢磨不透哥哥口吻里更多的意味——他琢磨了一辈子,小心翼翼,尽职尽责。而今他也不想再去琢磨了。

“陛下。”他从胸腔里沉沉散出一口气,“我累了。”

仿佛永恒的寂静之中,漏箭往水中沉落。怀桢没有听见脚步声,但他知道,他的哥哥已经离开。

他知道,此生将再也见不到他了。

七日之后,罪人梁怀桢由狱吏搀扶着从廷尉狱走出。那一乘轩车已在无人的街道上相候,他跌坐进去,一盏羽人铜灯便在他眼前微弱地亮起。继而他听见车顶“笃笃”打入铜钉的声音,听见车壁“哗哗”浇上铜水的声音,听见车轮“辘辘”开始转动的声音。食物的香气也渐渐飘散出来,他的身边摆满了玉盘冰鉴,全是些华而不实的珍馐。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好好用膳是何时,也已经不记得好好的食物究竟是什么味道了。

但他只是抱住了那一盏冰凉的铜灯。羽人的翅膀早已生锈,他也早已长大,早已明白这灯火充不得太阳,这羽人也不过是灯盘的奴隶,永远不可能真的展翅飞翔。

那灯光渐渐晕开,在他眼前漫出水雾。淹没了他,又将他托举。他在茫茫的白中睁开了眼——

原来是黎明的光啊,他又做了一场筋疲力竭的梦。原以为衰竭的心脏,竟然还在跳动,虽然缓慢,虽然静默。

他也分不清楚这梦中有没有掺了虚假,抑或自己仍然身在梦中。只听见哥哥匀停的呼吸声从发顶传来,他抬头便数见哥哥的睫毛。密密匝匝,如乌云垂落,遮住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哥哥的手还搭在他腰上那一串红绳的位置,他静静看了半晌,忽而迟钝地抬手,将那红绳末梢缠在哥哥的手指,解开了再缠,缠上了再解。直到哥哥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他才突兀地往后一缩,继而瞳孔扩大,充满了恐惧和震惊,从床上径自跳了下去。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地面,如无头苍蝇一般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黎明的光宛如澄澈水波,将春色旖旎送进这寂静的殿阁中来——多么容易让人沉溺的春色!他死亡的时节,也是晚春,渭水边,潼关下,长安的残酷的晚春……

寝阁一角的博山炉中,昨夜哥哥点的香已烧尽了。怀桢面无表情走到它面前,打开铜盖,便见剩余的炭火仍在阴燃。他抬手,拔下银制的发簪,往那炭火上静静烧了片刻,而后,便将发簪烧得通亮的尖端径自刺在自己小臂上。

刹那之间,“嘶啦”细响,灼热带来的不是痛,反而是一种极致的麻木。他在这麻木中渐渐清醒过来。

杨柳,梨花,袅袅的春帘。现世的一切,再次一一浮凸在眼前,而梦魇再次离他远去。

小臂上的灼伤已经开始泛红脱皮。他恍如未觉,漠然扯来布料包了几圈,再将衣袖掩盖下来。

*

这一夜,怀枳难得睡了个很深、很甜的好觉。醒来时,窗外鸟语啁啾,春深日丽,怀桢已在床前更衣。

他下意识想起身,却在下一刻想起自己已不需上朝,都由弟弟代劳了。于是又懒懒躺回去,抬手遮住额头,微眯着眼看向黎明中弟弟不甚清晰的身体。锦被摩挲,帘帷缠腻,那一根蜿蜒的红绳还在弟弟雪白的腰身上招摇。

怀桢察觉他醒来,侧头与他对视,淡淡地笑:“哥哥尽赖床。”

怀枳亦笑。不知为何,昨日还对弟弟上朝那么耿耿于怀,此刻却不觉得了,看着那端丽朝服披上弟弟挺秀身躯,心中还浮出一丝骄傲。

袖翻金龙,襟飞玄鸟。每一件沉重衣冠落下,都给怀桢增添一份成熟。革带将那腰肢轻轻挽起,然而那琵琶玉带钩却看不分明,几次扣不上去,磕磕碰碰的声音响在梨花白的晓光中。忽而一双手臂从他身后环绕过来,掌心贴在他的手背,手指扣入他的手指,“啪嗒”一声,玉带成结。

“阿桢……”怀枳将下巴搁在弟弟肩窝,稍稍侧头便能含住弟弟的耳垂,“真不想你走。”

那片耳垂泛出红晕,嘴唇却发白。“哥哥,”怀桢叫了一声,像含着埋怨,“你拦着我了。”

怀枳挑眉,略放开一些,怀桢便伸长手臂去够案边的红宝石发带。怀枳顺手接过,帮他将长发束起,一边问他:“今日朝议要谈什么?”

“郡国察举,南方春耕。哥哥愿意教我?”怀桢在他怀抱里回身,下巴微抬,眼睫却垂落。

怀枳道:“这都是往年有成例的,你去找来,我讲给你听。”

“好。”怀桢道,“那我的奏疏,也要你帮我润色。”

怀枳笑起来:“你真是省力气。”

“待你走了,我再费力气不迟。”

怀枳的心一颤,阁中一时陷入温软的沉默。他心知自己加冠在即,傅贵人亦已安排妥当,最多迁延不到两个月,他就必须要离京了。

“要是哥哥的寿辰不在五月,在腊月,该多好。”怀桢自顾自又道。

这小孩。怀枳叹口气,道:“盛夏温暖,你来送我,便不会落病。”

怀桢道:“我才不送你。”

怀枳无谓地笑笑,笑声似日光洒在他发顶。

怀桢又大人不记小人过地道:“那再准你帮我更衣两个月吧。”

“遵命。”怀枳拖长了声音应答,终于束起弟弟的长发,用银簪簪好。手底的发丝茂密柔软,五指插入便如陷进深海,带出青春的潮湿。此刻的气氛,似乎刚刚好。怀枳喉咙动了动,仿佛舌底有个恶魔,催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昨晚……”

“昨晚,你睡得很好吧,哥哥?”怀桢却先截断了他,“过去你太劳累了。”

怀枳的动作停下。静了片刻,却感觉似很久,有风从帘底飒飒地透入。弟弟的眼神很沉稳、很清醒,显然,他并不愿再谈昨晚的意乱情迷。可怀枳却觉不甘,又多说一句:“我很好,我……很舒服。”

说出这话,他已耗费了偌大勇气,自觉无比害臊,全不敢再看怀桢的眼睛。可是怀桢却接得很自然:“可哥哥也说,往后要把我当大人看待。我既是大人,便没法再同哥哥一起睡觉了。”言中还若有遗憾。

怀枳猛地明白过来,惊愕过后是耻辱,好像被弟弟凭空打了一耳光。可是怀桢又似并无他意,低着头,还在把玩哥哥的手指,神色微敛,看不明晰。又听怀桢对他说:“哥哥,你若去了边关,可不要忘记我啊。”

怀枳的手指无措地痉挛了一下。怀桢却似并未察觉,反将它握得更紧。

——天真恶魔,无辜罪人。怀枳最终也没有回答这句话,他知道他已失去了对弟弟的掌控。仿佛一脚踩在悬崖碎石上,他最亲最爱的弟弟要将他一掌推下,可弟弟自己,却绝不肯陪着他一同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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