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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书已经拟好,尚未加玺,只是散乱地扔在舆地图上。
留芳终于得了口谕,快步走出内殿,到前殿去遣散了那些请命的大臣。数十道珍馐佳肴终于如流水般摆上了怀枳面前的席案,未几,里边就传人收拾杯盘。再过片刻,似乎皇帝已去沐浴。
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在这座巨大而空无的未央宫中,皇帝享受着他习以为常的荣华与寂寞。
小黄门久安,今日一直候在门外,听见里头皇帝发怒,自己也瑟瑟发抖。直到夜色已深,义父留芳奉诏书而出,他忙赶上去问:“陛下心情好些了吗?”
留芳停下步子,叹口气。他将手中简册轻轻敲了下久安的脑袋:“你去伺候吧。”
久安摸了摸额头,嘟囔:“我听说了,齐王打了好几个胜仗,眼看匈奴都要投降。陛下还不开心啊?”
留芳一顿,“你听说的?”
“是啊。”久安懵懂地睁大眼睛点点头,“几个宫的下人中间都在说,齐王神机妙算,外朝那些文臣不懂军机,瞎胡闹呢!”
“他坑杀十万戍卒,你们就不害怕?”留芳难得有了几分耐心,盯住自己小徒弟的眼睛,严肃地质问。“若不是他如此残贼,三辅不会生乱。”
“啊……”久安讷讷,后退两步,纠结得眉毛鼻子都皱在一起,“可那些人外通匈奴,不听将命,险些就要造反了啊!那还是齐王料敌机先……”
留芳笼了笼袖子,有些深沉地道:“这都是齐王军书所言,我们也不知实情如何。”
久安犟嘴:“但是尚书台那边管文墨的几位公公说,他们都已经审过虚实……”
尚书台啊。留芳双眸微眯,自觉有了几分头绪。但事甚微妙,他也只能叮嘱:“在陛下面前,绝不要乱说这些,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不过在皇帝身边,真傻瓜其实好过假聪明。
久安吐了吐舌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讲了。待留芳离去,他步入寝阁,便见皇帝始终在书案边批奏疏,并不多看他一眼。他低眉顺眼地叠被铺床,将那盏羽人灯仔细擦亮,重帘上的小钩幽幽在墙壁上晃荡,像一个镀银的月亮。
“这灯已锈了。”
身后的皇帝突然出声。
久安惊了一跳,掌上的灯火便也跟着一跳。他反应过来皇帝说的是这盏羽人灯,铜盘与身躯都生出许多铜锈,连带燃出的火光都似含着洗不净的渣滓。他思索着道:“那,奴婢让将作署修补修补?”
皇帝道:“羽人的翅膀缺了一角,你可瞧见?”
久安低头仔细一瞧,才看清楚。似乎是早被砸坏,那翅膀总似脆弱的,托着灯盘的模样很是艰难。他都有些同情这个面目模糊的羽人了。
皇帝又道:“是阿桢摔的。他从过去就有很大的脾气。”
久安骇然,猛一转身,却见皇帝在笑。他以为皇帝是对他笑呢,忙将灯盏放好了跪下来,然而立刻又意识到皇帝只是对着一片虚空在冷笑。
这一回又何尝不是如此?
阿桢脾气大,十万人的性命都不能让他消气。他非要搅得天翻地覆,要朕亲自低头去请他。
久安战战兢兢道:“陛下,陛下还在想齐王吗?”
皇帝将目光缓慢移回他身上。
“朕总是在想他的。”他平平常常般道。
此后,皇帝没有再说话。久安伺候皇帝就寝,只觉皇帝一如既往地平和温雅,并没有义父说得那么可怕。久安虽然不懂皇帝与齐王之间的暗潮汹涌,但今日诏书既出,他知道皇帝是要将齐王召回了。兄弟二人过去那么要好,待见了面,或许都能说开吧?只要能说开,问题也就都能解决了吧?
他心性天真,总是把事情往好处想的。
待吹了灯,久安自己也在几道小帘外的偏厢里睡下,留在他黑暗视阈内的最后一个影像,便是皇帝一身薄衣立在那空空荡荡的大床前的背影,明明在自己的宫殿里,却像无所适从,徘徊的游魂。
——这一定是错觉吧。久安揉了揉眼睛,拉过衾被盖到下巴,深呼吸一口气也要入睡。不料那背影却忽而在眼前弥散开,似一面广大的幕布,被一只粗暴的手哗啦撕裂——
他蓦然睁大了眼。
大风刮过,高墙之上,是皇帝一袭单薄长衣烈烈翻飞。似乎是晚春的黄昏,每一座城堞间都坠着一个被风吹散的太阳。义父留芳在前头,示意久安上前去给皇帝撑伞,久安却吓得腿软,瑟瑟地抱着华盖不敢动弹。留芳急得打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上前,华盖像一场橙黄的梦缤纷地开放,但他再抬头时,皇帝却仍是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在望什么?
久安尝试随着皇帝的目光远眺,却只见平芜万里,垂柳毵毵,濛濛飞絮乱扑上脸颊,他只觉得双眼都在发痒。
“你听见了吗?”皇帝道。
久安一愣,“陛下,您说什么?”
“车声。”皇帝道,“他的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