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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1
怀枳想,自己或许是着了魔了。
他其实从未料及自己还能得到“再选一次”的机会,因而当钟弥说出那句话时,他只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再选一次,一切会不会有不同?
再选一次,他和阿桢,是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是否可以还做那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是否陷阱上的鲜花就永远不会凋去?
也许他从来不是个深思熟虑的人。抛出玉玺的那一刻,他却只是想着自己的那个梦。自己对阿桢说,哥哥当然能找到你。这世上尽有豺狼鬼怪,但哥哥拼了性命不要,也会帮你打去。
抛出玉玺的那一刻,他好像才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想抬手给弟弟擦眼泪,又意识到手上仍挂着脏血,缩回来,低头在衣襟上抹了半晌。怀桢便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的动作。
泪水落在怀桢颊边,像雪花渐渐消融,留下不分明的印痕。
他听见怀枳的声音,也像转瞬即逝的:“李劭会守住。”
怀桢突兀地又笑了一声。
看来是还有后招。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彰示哥哥仍没有全然地着魔。他没有疯,怀桢对他的控诉不过是抬举他。本来么,哥哥怎么可能义无反顾?
怀枳却好像并没听出他的冷漠,一边撕下衣襟给他包扎脖颈上的血口,一边低声哄他:“还伤在哪儿了?”试探地摸过他肩膀,“我方才在马上瞧见了。我叫你一声,你回头找我,便中了一箭……是不是这里?”
手指上连着心跳,一震一震地滴进胸腔。箭伤没有处理过,只被大喇喇地掩盖住,就像他们的所有痛苦一样。
怀桢突然甩脱了他,向旁边迈出一步,当即被几名叛卒拿长矛架住。
钟弥扣住怀桢原本只为保命,没料到竟能如此得寸进尺,在方才三次要挟中,野心飞速膨胀,几乎连未来的国号都要想好了。当下立马扬鞭,高声训话,要求在河边挖壕扎营,字字句句条理清晰,众兵士皆为一肃。此刻又嘲讽地睨一眼兄弟俩,想这两人真是昏了头不堪大用,反而不甚放在眼里了。
不过事发突然,且不说眼前的李劭,另一条道路上的陆长靖也还带着十万南军,北边黄为胜、张闻先等大将更是凶悍。天下郡国百余,不见得个个都会望风而降。因此为长远计,还需先留住这两兄弟的性命,再作观望。
钟弥朝兄弟俩慨然一笑:“说不得,只有先委屈你们几日。——关好了,不得有差池!”
与怀桢关押钟弥时有意要显眼引战不同,钟弥关押兄弟俩,是不欲让外人知晓他们位置的。因此将整条河道都充作战壕,布上荆棘陷阱,斥候岗哨在前,弓箭手伏卧在后,黄昏之前,已经全部措置停当。而河对岸搭起上千顶大帐,士兵与俘虏都混住其中,难分敌我。
漆黑的帐中空无一物,怀桢在角落抱膝而坐,侧头听着外间兵戈声响,若有所思。
自己也想过用河道做战壕,但显然不如钟弥用得精熟。将俘虏押入与兵士们无异的帐篷,既可以滥竽充数,显得己方声势浩大,又可以混淆视听,让敌方疲于寻人……帘幕被掀开,昏黄的日光刺得他瞳仁一缩。继而便见怀枳站在帐门边,似乎喊了几声,才终于有人来应。
篝火微暗,黄昏已将让位于黑夜。怀桢挪了挪身子,手指轻轻撩起帐底一角,大致判断出自己这座帐篷被安置在一个背靠山崖的死角,距离军阵主帐有不近的距离。因两侧都是峭壁,因此叛卒只需把守住前方的道路,反而并不太管他们在做什么。
帐外突然响起“铿铿”的两声异响。怀桢不动声色地掠了一眼帐门前讲话的人,又低头,便见两枚仅指甲盖见方的碎木片从帐底递了进来,一枚写了“钟”字,一枚写了“陆”字。
怀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还好,自己还活着——单这一桩,是多亏了梁怀枳当机立断。但那人不知轻重利害亡国丧家,自己也没什么好感恩戴德的。
他拇指捻着那两枚碎木片,直到将木片上的墨迹都捻成碎末,又拿砂石将它们埋住。而后一抬头,便见哥哥已停在自己面前。
他朝哥哥笑了笑。怀枳反而一怔。
怀桢很快又收了笑容,将衣衫拢紧,像自己抱着自己。怀枳在他侧旁半坐下来,放下手中的物件,是一桶清水、几件衣物,还有一罐伤药。原来他同外间的守兵说了半天,不过是索要了这些东西。
“阿桢。”怀枳唤了一声,“我让他们拿了新的衣裳。”
怀桢嘴角微勾:“他们对陛下真是有求必应。”
怀枳呆了呆,解释:“钟弥势单力薄,他如今不敢动我们。恐怕还要看李劭他们的动作……”
“是啊。”怀桢道,“不若陛下再下个诏令,让钟弥把军队分出来?”
怀枳没料到弟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震骇,又觉出被逼迫的仓皇:“我并不……”
怀桢却不容情地打断了他:“哦,如今陛下不是陛下,是阶下囚了,还不知李劭会如何,长安公卿又会如何。这滋味好不好受?没有人会帮你了,我倒是肯帮你,可我也只能在这里呆着了!”怀桢的话音愈加拙重,像个孩子在赌气,“你下诏的那一刻,就该想到会有今日!”说着径自站起,好似要离哥哥远点,却被哥哥抓住了衣袖。
怀桢咬紧了牙看他,目光下掠,下颌抬起,眸中冷光凝定,像藏了一条枯竭的河。这一刻总会到来的,那无理的诏令,无穷尽的占有欲,只要他们兄弟还藕断丝连,就总会有这样质问与沉默的一刻。哥哥的手在颤抖,便带得他的衣袖也在发颤,外间有冷风夹杂着冬夜的雪粒,哗哗地拍过帐门,又哗哗地逝去。
“阿桢。”怀枳抬起头,像在哀求,“不要走。”
终于说出这一句,却好像并不是很难的事。难的是承认自己在窘迫中仍含有希冀。他靠上前,手指一分分向上,扣住怀桢衣袖中的五指。
怀桢只觉被他摸过的地方都麻木起来。“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他用力克制着声音,“只有我会听你的话,你知道吗?你射我一箭,推我进火坑,拿走我的军队,还要押我去成婚,让陆家与我连坐——只有我,只有我这样傻,只有我会这样任你欺负!你若是杀了我,或者害我被人杀掉,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这样傻地听你的话了!”
“我知道,我知道。”怀枳的手渐渐环过怀桢发抖的臂膀。他将弟弟抱住了。他们有过很多次拥抱,或者说拥抱本是他们最常用的语言。怀桢应是想挣脱的,但在呜咽一声之后,却终于失去了力气。
“我早就不信你了。”怀桢疲倦下来,带着泪意说道。
我早就不信你了。
像摇摇欲坠的果实终于从树梢上掉落,怀枳囫囵地咽下,很快就从喉头泛出苦涩的渣滓。但这苦是诉不得的,于是怀枳只能拥着他,安抚地摩挲他的后颈。怀桢后颈上还有细细的绒毛,风吹即散似的,显出与他目光不同的孩子气。怀枳道:“所以我来找你了。”他的声音也极低,几乎只有一阵气流,飘进冷风之中,“我……我很后悔。”
但他又不知如何去形容这一种后悔。仿佛这后悔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咀嚼,却吐不出咽不下,永远地哽在喉咙口。他一遍又一遍揉着怀桢柔软的发丝,一遍又一遍想,若是自己方才在阵前有所犹豫,自己便再无可能抱住阿桢了……什么天下四海,万马千军,又果真有意思吗?
他已什么都不要,他已一无所有了。可若弟弟还是要走,自己还能用什么留住他?
怀桢只伏在他怀中不动,目光低掠,又浅浅掠过方才埋下木片的那一片看似平整的砂石地面。泪水迟钝地从他眼睫上掉落下去。
他直到此时,在哥哥的怀抱里,才终于觉出伤口的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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