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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之后大半个月,车马自莱芜往东行,过齐郡、淄川、北海而终于抵达东莱。一路上宾从接引,事甚繁琐,而二皇子怀枳还需应对大小官员,巡视当地民情,其忙碌之状,恐怕也不下于泰山上的太子殿下。在同行的世家子弟中,钟世琛和冯令秋也常得到万众瞩目,只是钟世琛放诞,冯令秋高傲,竟都比不上二皇子本人好相与。
自那日酒席上不欢而散,怀桢便很少再同哥哥讲话。他原本和哥哥同车,后来都往鸣玉车厢里钻,说是哥哥车上总有客人,他呆得不舒服。鸣玉不明就里,还从早到晚拉着他唱歌玩蛐蛐儿,他倒不嫌烦了。
到歇宿时,他也要睡在鸣玉的寝阁外面,不去跟怀枳挤一间房。好在天气已暖和起来,夜里不会冷了。怀枳初时没有在意,他每晚都有酒宴,回房都在后半夜,累得虚脱,倒头便睡,还觉得如此不打扰怀桢也好。但后来他就发现了,怀桢是刻意在躲他。
怎么,就因为自己批评他不应该乱交朋友?
后来立德来同怀枳说,柳晏那几个又开博局,六皇子明显很有兴趣,却只在旁边干看着,几位公子拉着他玩他也不玩,神色都闷闷的,小可怜儿。怀枳听了也不言语,第二日一早却吩咐立德,把前几日官员们送的小礼,什么金银珠玉、环佩簪珥、地方上的风土物产,都给怀桢送去当赌注。
再过几日,却是钟世琛过来,把那些东西原模原样退给怀枳,毕恭毕敬地道:一点小赌,二殿下不必如此客气。
怀枳问他:我家的小孩赌赢了没有?
钟世琛道:他那么乖,舍不得赢他。
怀枳将装礼物的匣子“砰”地关上。
怀桢对这些一无所知。哥哥有意送他赌资,他就慷慨地花,那些公子王孙虽然出身高贵,但在自己族中多是边缘人,拉拢起来,不费什么力气。待赌资大手大脚花完了,又回车中高卧。
静谧时,他已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行到蓬莱,已是四月末梢,泰山封禅也结束,皇上皇后都将上路了。这时,却从泰山郡传来加急的密报,说是卫尉陆长靖之女陆梦襄,手捧一封盖着东宫印玺的文牒在泰山下拦住了天子车驾,要告太子引贼入宫,残害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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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下的行宫中,天子辇舆即将起行东巡,宗室公卿们也都早早地起来,恭候出行的吉时。
东宫里的太子怀松,却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内殿来来回回地踱步,一边还不停地咬着手指。太子妃方氏在旁捧着他待换的衣物,一句话也不敢说。钟皇后倒是已穿好翟衣,但将沉重的步摇冠冕先放在一边,上来劝他:“松儿!不可自乱阵脚。”
怀松道:“吉时马上就要到了,那大胆犯跸的贱人还不出来,是要耽误父皇起驾么?”
钟皇后道:“你与我说一句明话。你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没有!”怀松当即大叫,脖颈上青筋都要冒出来,“我怎可能做这种蠢事?都是那几个小宦官安排的,他们早就死绝了!”
钟皇后冷喝道:“那你急什么?那姓陆的小女子纵是舌灿莲花,没有证据,也是欺君之罪!”
怀松叉着腰喘气,突然重重坐到一边,“我也不知……万一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而且,而且怀栖更清楚……”
钟皇后道:“那我叫怀栖过来。”
怀松沉重地点了点头。钟皇后刚要出去吩咐,却见不远处匆匆走来几个宦官,都是皇帝身边品阶甚高的中常侍,为首的留芳,当下最得圣宠。钟皇后心一沉,先让宫人给自己戴好了发冠,才缓步走出。
方氏也出去看了一眼,片刻后回来,对怀松悄声道:“殿下,皇上传皇后过去问话了,您看还要找五殿下吗?”
“什么?”太子惊疑抬头,仿佛晴天霹雳,“母后被叫走了?!快,快叫怀栖来,我要同他商量……”
“殿下!”忽而又有个舍人快步走入,急急地禀报,“李校尉带了五十名卫卒围在外头,说是除非皇上下诏,我们便不许再往外通传消息!”
“李劭。”怀松喃喃,“李劭,这个假清高的丧门星……”
“殿下,”太子妃见他口无遮拦,小声提醒,“李校尉的叔叔娶了长公主,李校尉可算是皇上的人,不好通融……”
“这我他妈还能不知道?!”怀松勃然大怒,抓起旁边的香炉就扔了过去,方氏顿时被砸了个灰头土脸,双膝一软,跌坐在地,香灰漫天飞扬。她捂住脸,将哭未哭,有宫人应声来看,又连忙扶她去重新更衣梳洗。
怎么办,怎么办……
怀松仰躺榻上,双目翻白地望着天,没有丝毫神采。父皇断了他身边的来往,他就不得不自己一个人想法子了。早知如此就不把陆长靖折磨得那么狠,据说人家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遑论出场作证……他还必须把陆长靖藏好了,一口说死自己从没见过他,那姓陆的小娘们就不过是乱咬人的疯狗!……
何况归根结底,梁怀桢也没有死。父皇也不见得会要他的命……
但是万一,万一父皇果然较起真来。
那他总得推一个人出去,堵住父皇的疑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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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卤簿,迟了整整三日才终于起行。
这三日间,钟皇后不施脂粉,素衣跣足,如婢女般在梁晀身边伺候。梁晀没有让陆梦襄出来对质,也没有再接见旁的任何人,三日之后,他问钟皇后:“若冰,你是不是很怕朕?”
彼时他刚刚沐浴过,穿了一身素白长袍,长发垂落,里头已夹杂了不少银丝。但他的身形仍然魁伟,脸容少有皱纹,在书案前随意地席地而坐,微微抬眼,话音带着上位者的慈和。
钟皇后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只能低下头回答:“您是天子,若冰是凡人,若冰自然敬您,怕您。”
“之前,小六儿还在的时候,他同朕说,他对朕的爱,自知及不上皇后、太子的万一。”梁晀道,“看来他也估量错了。”
钟皇后伏下身去,“若冰……犯了大错,不敢说爱您。但若冰对陛下的心意,始终是……没有变过。”
梁晀笑了笑。
他伸出手,将钟皇后的下巴抬起,突然强硬地一拉,将她拽到自己跟前,相距不过咫尺。他冷冷道:“没有变过?你生了两个儿子,还敢说对朕的心意,没有变过?!”
钟皇后的脸色刹地惨白,但下巴上已被掐出狼狈的红痕。
“你从嫁给朕的那日,就嫉恨傅贵人,朕不是不知。你恨阿枳的年纪比太子稍长,处处打压他,朕不是不知。但阿桢不过行六,你为何不肯放过?!”梁晀的语速愈来愈急、愈来愈快,说到最后,大袖一甩,便将钟皇后甩翻在地!他复站起身来,高大的影子投在钟皇后身上,“朕当初是如何承诺钟将军的?朕说了,只要他起兵,朕一辈子不会废后,不会另立太子!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钟皇后勉力跪起来,再次伏首叩头,身体颤抖,久久也不再起来。
“陛下,”最后,她嘶声哭说,“陛下还是信了,陛下信了若冰是那种奸邪的女人,要害六皇子的性命……”
梁晀道:“你敢说你内心没有过一点想法?”
钟皇后已是披头散发,死死地咬住嘴唇,泪水不停地摔落在青金石的地面,又沿着砖纹缝隙渗下去。
梁晀望着她,静默许久,道:“让你儿子把陆卫尉放出来吧。”
钟皇后猛地一颤,却不敢再说陆卫尉不在太子那里,也不敢随便应答。
“还想骗朕?”梁晀却几乎要笑出来,“想杀了陆卫尉,再撇干净?”
钟皇后不意被他戳破心思,吓得立刻哭着回答:“妾不敢!”
梁晀叹口气,那口吻竟像是在为她着想:“你想没想过,陆卫尉忠心耿耿跟随你父亲二十多年,若是他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未来的皇帝?”
钟皇后道:“妾……妾明白……”
梁晀凝视她许久,终于转身走到窗前,拍了拍窗台。“若冰,你们母子,总是疑心朕。”他平静而疲惫地道,“其实你们当相信,朕给过承诺,就不会轻易毁弃。但是,朕劝你们……在朕的面前,就不要自作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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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要上五天班,不知道存稿能不能撑得住……反正明天先休息嗷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