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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传信,道是泗水王薨了。”黄为胜将文书收卷好,双手呈递过来。
云中郡治之外,旷野连天,营帐千里,二十万大军不是小数,皆旌旗招展,枕戈待旦。齐王怀桢坐在主帐上首,身披银甲白袍,手中拿着一卷残旧的兵书。听闻此事,饶是他多智也不由惊奇地皱了下眉,示意陆长靖接过文书:“什么?”
“许是因为痛失爱子,心智失常,自己摔下了未央宫外的废井……泗水王后哭得失心疯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黄为胜叹口气。
怀桢沉吟片刻,“冯衷呢?”
“不知杨标用了什么手段,冯衷在自家府上自尽。”黄为胜说着,又不由得感慨,“长安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待这一仗打完,我还是回我的金城老家去。”
怀桢笑笑,但眼中的笑意很快也就灭没,让旁人都看不出他有无几分惊讶。
他以为自己还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扳倒冯家,却没想到哥哥会先出手。一时没想明白,接过文书,只轻声道:“冯衷自尽,冯家便是倒了。泗水王薨,还不知郑太后作何反应。泗水王后受不了,大约也是情理中事。”
“是。据传泗水王后跪了三日三夜求见皇上,皇上到底见了她一面。”
怀桢展开简册的手顿了一顿。抬眼:“他们说了什么?”
“这臣就无从得知了。不过泗水王后从承明殿出来,就被卫尉抓去,软禁掖庭。或许——或许这就是皇上对她的最终判定。”
怀桢沉默下来。四哥哥的死,的确不在他预料之中。不过,前世……他皱起眉头,思索。前世,四哥哥是如何死的?他却记不清晰了。井……他忽然头疼起来,像有一记重锤在叩门,他一下子用手扶住了桌案。
一定有些什么记忆,是和井有关的。冯令秋,井,梁怀栩……
他突然站了起来。旁边的陆长靖吓了一跳,愣愣抬头看他。
——立德还在未央宫中!
前世,立德被冯令秋和张邡联手绞杀,正是因为冯令秋在宫中散步时,朝井水中望了一眼,就像疯了一样,迁怒立德……
他一直以为冯令秋只是随意寻个借口。那么,她到底在井水中看见了什么?
难道上一世,怀栩的死,也和冯令秋有关系吗?
立德,立德……尽管如今张邡已死,冯家也倒台,但怀桢仍不放心。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将立德带来边关!多留一个人在长安,就是多一个人给哥哥做质。
“云中城中有何动向?”他转脸问陆长靖,声音急促,“今日已是第五日了。”
五日之前,他以一支铁箭传书云中城,向匈奴单于下达了最后通牒,宣称只要他们肯交出叛贼钟弥,自己就可解围,让匈奴退回草原以北,王号不坠。算来五日到如今,城中也该有些反应了。
陆长靖朝怀桢一拱手,双手飞快地比划起来:“如殿下所计,铁箭传书,城中尽人皆知,群情纷纷。匈奴名王骚动,都希望能送出钟弥讲和,而匈奴单于似乎还有所犹豫……”
他的手语十分复杂,但怀桢已能看懂。他轻笑一声:“钟弥想必是许了他更大的好处。孤允许匈奴回漠北,但单于还想要中原呢!”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都瞪大眼睛,想不到单于如此贪婪,都忿忿地骂了起来。怀桢笑意更冷,目光投向面前的地图。这一张舆地图与未央宫中的又有不同,更重地形地势,从云中、雁门直至三辅、长安,绘出了所有峡谷关隘,其上有戍守的银色小马,都属机密中的机密。此时此刻,一只醒目的箭镞正插向长安以北甘泉道的位置——
那是所谓太子遗孤带领的叛军。据说他们实际上的首领乃是方桓、柳晏,而三辅募兵在方尚庭死后群龙无首,不少也都投向了方桓麾下,使叛军声势更加浩大。甘泉距离长安不过数百里,这是在大胤朝的心脏上杀人放火。
怀桢想着,想着,心态竟更从容。身子舒服地向后方倚靠,手指点了点下巴,澄亮的眼睛眨了眨,像个终于被玩具哄诱得快乐起来的孩子。内忧外患,烽火连天,不知哥哥又会如何应对?
就在此时,帐外有人通报:
“——禀齐王殿下,长安御使到!”
怀桢一怔。帐中的议论声也都微妙地停了一停。
如今正在围攻匈奴、取得最终胜利的关口上,长安却要派使者来?
怀桢慢慢扫视过诸位将领的面庞。有些他还不算熟识,但他知晓,自己的每一次胜利,都只让这些桀骜的武人对他更加死心塌地。之前坑杀戍卒,他已将不服的守将一同军法处置,此时此地,他只留下了他能信任的人。
在关键时刻,他们甚至可能抛弃皇帝,而选择他。
这也就够了。
怀桢从一旁的兵器架上取下自己的佩剑,将披风向后一挥,便冷下脸色,快步出帐。
天高地阔,风吹草低。茫茫的原野上,中常侍留芳已经下马,正立在营帐之前,手中捧着一封加了玉玺大印的诏书,向南方天子之位高举过顶:“齐王梁怀桢接旨——”
怀桢带领诸将来到留芳面前,单膝跪下,铁靴铿然一响:“臣在!”
留芳在众目睽睽之下拆开诏书上的封泥,将简册哗啦抖开:
“制诏齐王梁怀桢、车骑将军陆长靖等:三辅作乱,兹命齐王、车骑将军即刻回京,并赐齐王黄金千镒,快马一骑,与陆氏婚——”
怀桢猛地抬头。留芳竟被他的目光慑住,险些要后退,好容易稳住了脚跟。
数十只沉重的铜箱打开,灿烂的黄金耀眼地亮了出来。而那一骑快马,遍身黑亮,四蹄矫健,也正带着明显的寓意,在留芳身边长声嘶鸣。
“与——陆氏——婚?”他无表情地重复。每个停顿,都像以石击水,溅起往而不返的水花。
留芳的背后是苍茫的天与地,更遥远的东南方,他的哥哥是不是正以一副胜券在握的神容,等着他被这一纸赐婚召回?
怀桢并不接旨,却反问:“二十万南军如何安置?是否让陆将军领兵平叛?”
他问得太过直接,当着许多人的面,留芳咳嗽两声,只能道:“陆将军即将成为您的岳丈,婚事繁琐,皇上会将南军交与稳妥的将领,去迎击甘泉道上的叛军。”
“孤问的是回程。”
留芳只得道:“奉皇上钧意,二十万南军清点折耗,重算民籍,北人可留守边塞,由黄太守、张将军统领;中原人、南人可随归长安,由陆将军压阵。至于殿下,”他咽了口唾沫,“请您与奴婢一同,乘此快马而归。”
怀桢蓦地笑出了声。
想要他交出兵权,想要关住他的野心,想要让他孤身一人地去死——梁怀枳大可以直说,毕竟都是一言九鼎的皇帝了不是吗?
留芳被他的笑逼得有些局促,顿了一下,又恳切地道:“陛下想您得紧,只望您安心回朝,不必在意旁的流言蜚语,至于您不喜欢的东西……陛下都会帮您料理。”
怀桢笑得愈深:“孤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哥哥毕生只是虚伪。梁怀枳下达这道诏书的时候,是不是在常华殿的寝阁边?有没有想到过他们不伦的缠绵?有没有想到过他在怀桢身上如野兽般喘息射精的模样?有没有想到过他曾经发过的誓,他说喜欢,说爱,说不走,像针一样一句句扎人心肺,原来它们既是真的,也是假的。
也可能梁怀枳根本没有想到过。他眼中只有军队与皇权。
方才没想明白的事,终于被留芳点明。原来梁怀枳甚至以为只要杀了冯衷,杀了怀桢不喜欢的大臣,怀桢就会乖乖地听他的话,做他那痴痴呆呆的好弟弟了。原来这就是梁怀枳取悦于人的手段,用高高在上的威慑与杀戮。
他真是笑得要吐出来了。
怀桢笑着转头,看了一眼陆长靖。
皇帝有意将南军切割,如剔骨刮肉,将齐王剥得只剩一个人,还要处在宦官的监视之下。陆长靖显然惊骇至极,但又害怕怀桢疑他,只能不停地向怀桢打手势,示意自己事先绝不知晓。怀桢抬手让他少安毋躁——
那么,这就是哥哥的应对了。
冥冥之中,命运纵横交错,也许有些关卡,他终究不得不过。四面风起,塞北的秋天漫长而冷冽,多年前他来此地时,前路未定,仍有蓬勃的气概与命运叫板。如今一切即将收场,胜也好,败也罢,他的心中固然有很多很多的失望,但已经不能回头。
这一日终于还是到来。
“孤会回去的。”他平静下来,回答,“但常侍想不想再立一功?”
留芳问:“什么功?”
“至多三日,再等三日。”怀桢将目光投向远方,那座已经开始骚动的云中城,“孤若恢复云中,便是常侍之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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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光景,足够齐王调兵遣将,部署善后,万一横生变故……留芳犹豫,他并未从皇帝处得到有关时限的严令,不知是否能擅作主张。然而再抬头,齐王的目光却那么澄净,像是满怀信任地望着他。
恢复云中,驱逐匈奴……
这的确是一件利在天下的大功业,若是成了,自己在皇上面前从此有了底气,若是不成,也并不耽误回朝平叛。
留芳沉吟许久,最终道:“好。我等殿下三日。”
齐王便笑起来。他的笑容也很好看,映着草原上一望无际的秋空,胸有成竹的模样,让留芳突然对自己刚刚出口的话感到后悔。
齐王到底有什么算盘?
谁料根本不必等到三日。就在这一日的黄昏,云中城门,訇然中开。
匈奴诸王联手叛变,毒杀不肯投降的单于,命五百轻骑出城,将一个由毛布包裹的人形丢了出来。
那包裹在草原上滚落,最终是里头的人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站直了身躯。
——钟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