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桢。”
清冷冷的声音在初降的夜幕下响起,像是沾着露水的。
怀桢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要去拿柳晏手底的酒壶,柳晏自己却先下了车,紧跟着,一众少年也都下车行礼,嘈杂地乱叫:
“见过二殿下!”
怀枳没有应,只负袖在后,沉默地看着车上的人。
怀桢的外袍已脱了,垫在屁股底下,身上衣衽散开,露出因饮酒而发红的颈项肌肤。再往上瞧,那惯常玉白的脸容已微红,脑门儿上贴的白纸条几乎罩住整张脸,哗啦啦地被风一吹便扬起,露出那双微翘的、抹着水光的嘴唇。他怀里还兜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赌注,什么金簪玉佩,发冠衣带,甚至还有半只虎符。
他身边的青年是最后一个下车,下车前先帮怀桢清理了这些东西堆到一边,又抬手想去揭掉怀桢额头上的纸条时,怀枳先一步动作了。
他一把拽过怀桢的手腕,将他拽下了车,然后撕掉了那些纸条。
怀桢腰上伤口扯动,立刻苦道:“好疼!”
怀枳闭了闭眼,钟世琛又将怀桢皱巴巴的外袍递上来,他接过了,给怀桢披好,妥善地掩上了衣襟。这回动作平和了一些。怀桢迷迷瞪瞪的,又像没骨头一般,靠在了哥哥身上。
钟世琛终于也跪了下来,向怀枳行礼。
“有劳各位照料我六弟。”慢慢地,怀枳开了口,“前方便到莱芜,我在县中设宴,请各位务必光临,一扫尘劳。”
*
再行数里,便至莱芜城下。莱芜已在泰山郡的边界,与莱芜县令一同相陪的,是邻近的济南、千乘、淄川、北海、齐郡诸郡长官,都已恭候多时。他们无法参与皇帝、太子的封禅盛事,便想着多讨好讨好这余下的皇子,横竖也不会出错。
因而这一晚的筵席便摆得极其丰盛。从晡时末开席,便上来喧阗的歌舞,成排的钟鼓班子,吵闹得几乎能震翻县舍的房顶。不过长安来的公子王孙们见惯了这类场面,并不犯怵,还各个先端着架子四处敬酒,与州县官员闹成一片。
二皇子怀枳与地方官们同坐上首,遇到敬酒也会说两句话,神态温和,已全不见方才到车边要人时的冷漠。
怀桢则带着鸣玉坐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给鸣玉切肉吃。他下午被人灌了酒,此刻伤口发作得厉害,肚腹里犹如火烧,也不敢吃大荤,只吞了两口野菜便算。鸣玉倒是胃口好,嘴里尚嚼着肉,就含含糊糊地讲话:“那几个姐姐,好看。”
怀桢顺着她目光看去,原来是一众世家子弟中,也有几位女眷,正矜持地用膳。
“但最好看的姐姐不在。”鸣玉又道。
“是吗。”怀桢笑着给她抹下嘴角的饭粒,“最好看的不是母妃吗?”
鸣玉一呆,旋即皱了眉,好像很苦恼该怎么选,一下子难住了。待吞下这块肉,才像小大人似地认真道:“我们肯定觉得母妃好看啦!但是二哥哥应该不这么想。”
怀桢一怔,“关你二哥哥什么事?”
鸣玉睁大了眼,又鬼鬼祟祟眯起,往怀桢身上凑了凑,鬼灵精地放低声音:“今天下午,那个最好看的姐姐来给二哥哥送樱桃!她说她家是齐郡人,樱桃最好吃,用冰块镇着,特别爽利……”说着还哧溜舔了下嘴唇。
怀桢的眸光微微静了,“那个姐姐,姓冯吧。”
御史大夫冯衷,家世儒学高门,正是齐郡人氏。
鸣玉道:“好像是的。二哥哥答她说,多谢冯小娘子。”
怀桢勾了勾嘴角,却没有笑意。内心有些恍然大悟之感:原来哥哥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和冯令秋勾搭上了,在过去他都不知道。不过冯令秋心高气傲,连皇亲国戚都出席的宴会她却不来,可见此时的她也不怎么给哥哥面子。
鸣玉还在一旁喋喋不休,模仿着两人的声气摇头晃脑:“那姐姐又说:家父很看重殿下,只恨自己不能亲来。二哥哥说:冯公位列三公,要奉侍皇上封禅,职责重大,我这又算什么呢?小娘子肯来,已是至感荣幸了。那姐姐说:你倒是很会讲话。二哥哥说:我讲的都是肺腑之言。那姐姐说:你这回开罪太子,不怕后果?二哥哥说:我何时开罪太子了?没有的事。那姐姐说:你好自为之。……”
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些车轱辘话,又似暧昧,又似隔阂。怀桢听着听着,神思渐懒,鸣玉叽里呱啦的声音反似在催他入睡。他一向知道梁怀枳是很擅长拿捏人心的,冯令秋这时候纵然只是因为父亲的指令来送个樱桃,往后总也会渐渐有求于他。
“鸣玉。”有人在一旁轻唤。鸣玉欢叫一声,离席跑过去,怀桢侧首,便见怀枳轻柔地抱了抱鸣玉,对她道:“回去休息了。”
其他世家女郎们也都离席,随在公主身后,一一向两位皇子告辞。
怀枳礼数周全,送她们一直出了厅堂,又吩咐立德去跟着。回来后,便见堂上歌舞已歇,少年们好像骤然脱了束缚,各个抱来了美姬嬉笑作乐,斗酒的声音轰然响亮起来,几乎盖过鼓吹之声。
唯有那钟世琛一个人落了单,却端起一杯酒,摇摇晃晃地向怀桢走去了。
*
“六殿下,没怎么吃啊。”钟世琛在怀桢席前盘腿坐下,随手拈了他案上一块小糕吃了,一边将酒盏往怀桢放在案上的酒盏一碰,微笑,“小臣敬殿下一杯。”
怀桢也笑了笑,声音清脆:“你怎不随他们一起玩?”
钟世琛看了一眼歪七倒八的柳晏他们,淡淡地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不玩女人。”
怀桢歪了歪脑袋,“不玩女人,难道要玩男人?”
钟世琛笑意渐深,还未答话,怀桢身后却伸出一只手,端住了怀桢的那只酒盏:“我来同钟公子喝。”
怀桢的身体微微僵了。然而怀枳已经在他侧后方坐下,手臂虚虚揽过他肩膀,他面前是声色浑浊的酒宴,身后却于刹时间寂静下来,只有一片清朗的心跳。他将手指从酒盏上猝然抽了回去。
钟世琛眸光微动,当即举盏笑起:“二殿下爽快。”
怀桢微微侧首,轻声道:“你不是有伤吗?”
怀枳仿佛没有听见,抬手便同钟世琛撞了下杯盏,“哐当”一声,那清澈的酒水几乎飞溅出来。而后便双手奉盏,大袖垂落,一饮而尽。
钟世琛凝视着他,也不说什么祝语,便提来银酒壶,将酒盏再次满上。
“哐当”。
“哐当”。
“哐当”。
……
也不知喝了多少杯。旁边的少年们一时也不玩自己的了,都凑过来,呆呆地看这两人拼酒,连喝彩都不知道从何叫起。莱芜县令一脸肉疼模样,想劝又不敢劝,只能吩咐仆从不停地上酒。
金盏相撞的声音震得怀桢耳鸣,而哥哥身上的酒气也愈来愈浓,渐渐要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哥哥的坐姿也不那么端正了,他分开膝盖,将怀桢圈在了自己腿间,每一抬袖,怀桢都能看见酒杯中自己的倒影。
哥哥的呼吸就在他耳畔,越来越急,越来越热。
他不记得这场古怪的较量是如何终止的。或许是钟世琛认了输,彼潇洒地一拱手,说了声幸何如之,便径自起身离开了。其他人都看得莫名其妙,悻悻而散。
而哥哥却仍紧紧环抱着他,下巴搭在他肩窝,声音沉沉地终于开口,像在说醉话:“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怀桢轻声:“他不是钟皇后的侄儿,尚书台的左丞?”
哥哥笑了:“傻小六儿,快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怀桢道:“他吃我做什么。”
哥哥道:“你以为他明明姓钟,为什么只能做个四百石的尚书左丞,封禅都去不了?”
怀桢沉默。
哥哥伸手扣住他的下巴,让他转了个方向:“你且看他。”
怀桢抬眼,便见钟世琛回席上后,没再喝酒,却调戏起一名白面小厮。那小厮是本地人,没见过这种场面,骇得直躲,钟世琛反似更觉有趣,身子都要压到人家身上了。
哥哥的手松开些,又安抚地挠了挠他的下巴,“吓着了?”
片刻之后,怀桢顶了回去:“我知道他喜欢男人。”
怀枳一怔,好似是喝多了酒,让他没及时反应过来:“你知道?”
怀桢接着道:“我觉得他很好。反正也不是人人都必得娶妻生子。”
怀枳皱眉:“你说他很好?”
怀桢道:“至少不坏。”
怀枳道:“所以你一下午便同他喝酒赌博,脱了衣服给他抱着?”
怀桢震了震。怀枳的声音仍然低哑,像不带任何情绪,但他知道其中的危险。可他的心中没来由堵了一口气,此刻几乎要冲破喉咙了:“你这么介意,现在就不要抱着我!”
怀枳僵住,仿佛怀桢并不是顶了一句嘴,而是打了他一个耳光。这片刻里,怀桢以为他要发火了,像上次递给他一把尖刀时一样。怀桢便想反正我不怕了,你还有什么恩威并施的招数,我都不怕了。
片刻后,怀枳站了起来,脚步还微微踉跄一下才站稳。他放开了怀桢。
怀桢想,原来他真这么介意。
怀枳低下头望着怀桢,满面醉酒的红潮,眼中却浮起湿润的水雾:“你以为他们对你好,其实他们都知道你受了伤不能饮酒。你这样能得到什么好处?”
怀桢不接话,也不看他,手中抓着象牙筷子,几乎要拗断了。
许久,身后未再有任何声音。怀桢终于动了一下,转过头,身后是帘帷飘舞,侧门后一片冷冷白月,已没有一个身影。
--------------------
梁鸣玉aka表演欲旺盛的小复读机
钟世琛:太好笑了这变态居然批评我是同性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