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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钟若冰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温室殿的。
夜中飞雪,没有月光,辨不清是雪花还是梅花,片片贴在她脸上。
好冷。
就算是锦衣华服,金玉包裹,也还是冷。
初时宫人还扶着她,可当她趔趄了一步,足踝剧痛,一回头,却发现身后已空无一人。
只有雪白的风。
她仿佛又想起最初嫁给梁晀的时光。那时候她志得意满,温存善良,中山王府的所有姬妾都要向她行礼,当她怀娠之时,那傅霜还在坐褥,但也不得不抛下嗷嗷待哺的婴孩来伺候她。那时候就连梁晀都不敢对她说个不字,因为她的父亲手中军队,足以平定天下……
怀松一出生便是世子,一入京便是太子,怀松的地位,从来是不容挑战的。
不容挑战。
——母后不必动气,儿臣是眼看着父皇对梁怀枳行刑。那荆棘做的鞭子上还挂着倒刺,他哭得那个惨哟……往后,看他还敢不敢动儿臣的东西!待儿臣即位,母后您做了皇太后,儿臣要用云母珠箔涂饰长乐宫的宫墙,用珊瑚玛瑙嵌进您的玉座……再为您打一根黄金的鸠杖……
她的孩子,她的松儿,总是那么孝顺。
——那傅霜要如何办?待你即位,傅霜就是皇太妃。
——母后想拿她怎么办?
——本宫啊,本宫想让她去死……若不是她,小五怎么会死?好可怜的小五啊……傅霜不是一向宣称自己最敬爱皇上?不若便让她陪皇上去……
母子俩又都桀桀地笑起来,笑声在脑海中盘旋,盘旋,随着风雪,卷出无数的漩涡,飞向黑暗的夜空,又猝然尖啸着跌落——
——你生了两个儿子,还敢说对朕的心意,没有变过?!
——其实你们当相信,朕给过承诺,就不会轻易毁弃。
——你知道朕的怀柄是如何死的吗?
她怎么不知?那是在中山王梁晀攻打平阳之前的事。因平阳是先帝亲子戍守的重镇,久攻不下,梁晀不得不再向钟弥借兵……很快,守在后方的长子怀柄就开始发病,背上生了碗口大的巨疮,流出恶臭的脓血,没有任何人敢接近他,甚至还在军帐外设了围挡,不许旁人瞧见。不过十二岁的小孩,便独自一个在潮热腥臭的枕褥间拖着最后一口残气,睁着眼睛等死……守在外边的下人传言,怀柄直到最后,嘴上还在叫着,“父王”,“父王”……
啊。
钟若冰突然停下脚步,她看见前方,椒房殿的门口,有一个人在等待。黑夜让那人的一身皂衣更显灰暗,周身似笼着地底的尘雾。
钟若冰认得他,是大将军府的门客。
她拖着迟钝的脚步上前,动了动发白的嘴唇:“是大将军派你来的吗?太好了,我也正想同父亲说一说话……”
来人一双吊梢眼,两撇山羊须,脸色淡淡,看见皇后也不行礼,只从袖中拿出一封较宽的木函,呈给了她。
钟若冰接过木函,“嘶啦”一声轻响,函盖推开,便看见——一只小小的、光明剔透的琉璃瓶。
瓶中注满了银液,稍一晃荡,便粘稠而缓慢地滑动,将琉璃瓶壁染上一重又一重的阴影。
“这、这是……”钟若冰惶然,心脏似停跳了。
那门客欠了欠身,低声:“大将军敬问皇后殿下:殿下可知,前朝有制,子贵母死?”
漫天纷飞的大雪之中,好像有一道白光劈过钟若冰的脑海。
她终于明白过来,可是,却明白得太迟了。
还未开口,两名椒房殿的卫士已上前,刀戈相接,挡住了她回头的路。
她再不能回头了。
*
这一个清晨,怀桢正在昭阳殿前殿作陪,与傅贵人一同招待陆梦襄。
破晓时分,自承明殿传来诏旨,命怀桢暂领南军。即使对运筹多月的怀桢而言,这也可算是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而陆梦襄自前次从怀桢处收到了父亲的家书,格外感激,这回特以面见傅贵人的名义入宫,傅贵人知晓她的意思,便将怀桢叫了出来,还在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
“贵人对家父恩情深重,梦襄始终思想如何报答。”陆梦襄即使入宫,穿着也仍是朴素干练,身子前倾,看似对傅贵人说话,“家父在南军还有几位嫡系,也算我的世叔,如今大将军地位不稳,他们也都惶惶不可终日,来我家中哀叹过好几回……如今既然六殿下领了南军,那他们也便可安心了。”
这可说是送上门来的法宝了。
冬日的风将泠泠的雪与梅花一同吹到殿上。怀桢坐在前殿另一边,望了陆梦襄一眼,谦逊道:“还请陆娘子转告那几位将军,他们都是功勋卓著的大将,又有陆将军这层关系,我自然不会亏待他们。”
陆梦襄客气摆手,又提到自己之前去拜见鸣玉公主,遇上太子妃也在彼处。怀桢面色未变,三人客气一番,傅贵人想留陆梦襄在宫中用午膳,陆梦襄不敢拒绝,却是怀桢站出来道:“天气愈发冷了,午后回去殊不方便。我还是送陆娘子一送吧。”
陆梦襄一怔,有些迷惑,又觉尴尬。于是往殿外走时,两人都没有先开口。
昭阳殿四周遍植梅花,此时尽开放了,粉白深红,各有妍态。怀桢走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道:“八月的金城,也是满城梅花——黄太守命人种的。”
陆梦襄却在他身后停住,“六殿下为何要帮我?”
怀桢回过头。十九岁的青年,清俊而温柔,振振的风从他的袖底拂过,使那眉宇款款,仿佛永远含着生疏的情意。他认真地回答:“陆将军,以及南军,对我们而言都很重要。”
陆梦襄一怔,旋即放松道:“明白,南军那边,尽可以交给我。”
“这我自然相信。”怀桢笑了起来。陆梦襄性情豪爽,自幼熟识南军将领,从她方才的谈话亦知,即使陆长靖不在长安,她单凭一己之力,也能将这些平素狂傲不羁的将军们约束起来一同相聚。
怀桢这一笑,却又立刻变回天真小孩的模样了。陆梦襄挑了挑眉,觉得有趣,也跟着笑:“你方才说‘我们’,是不是指——”
“殿下!——六殿下!”
立德突然气喘吁吁地从宫内跑出来,打断了她的话语,又看了她一眼。怀桢侧身皱眉:“何事?”
“皇后……”立德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惨白地道,“皇后昨夜回了椒房殿,而后便断了消息……”
陆梦襄的眼中顿时刺出恨意:“什么?”
“过了一夜,才有宫人来传报,”立德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却尖细,震破这宫墙之外漫漫的长空,“好像、好像是薨了!”
*
怀桢蓦地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抓住了立德的衣领,脸上的肌肉抽动,脸颊似要抬起,嘴角却又下撇,后槽牙咬得死紧,嘴唇却在颤抖——
“真的吗?!”却是陆梦襄喊了出来。她慌张从车上跳下,急问。
“真、真的!”立德咳嗽了几声,怀桢突然松开手放下了他,“似乎是大将军派了个门客给她送了一封信……”
“是大将军。”怀桢突然道,“大将军要保太子,不惜让皇后去死。”
立德骇然住嘴。但见怀桢忽抬手,往脸颊上拍了一下。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便留了下来,在风雪中格外清晰。他的目光却愈来愈亮,愈来愈疯狂,嘴角一歪,像是要狂笑出声,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钟若冰,死了!
这就是钟家给出的“结果”,用来应对皇帝的怒火,用来搪塞天下人的滔滔口舌。自损三千,从此再没有钟皇后了!
他真希望……他真希望哥哥能在此处,能与他一同听到这个消息!
立德和陆梦襄俱惊愕地看着他的表情。啊,他们都不懂,他们根本都不懂!他要让哥哥知道,他是对的,他可以做到……他的仇恨,他的痛苦,他的阴谋诡计,他只能袒露给哥哥而已。
钟若冰既死,傅贵人便成内宫之首,掌皇后大印,再没有人能逼她殉葬——即使太子继了位,也不能!
怀桢只觉自己全身都被灌注了力量,大袖飘飘,几乎要被风雪托举起来。他霍地朝未央宫走去,不过两步又回头,对陆梦襄飞快地道:“去南军!按我们先前说的做。”
陆梦襄悚然:“是!”当即回车,对车仆急喊:“走!”
怀桢又问立德:“父皇知道了吗?”
“应该知道了,那门客一见情形,立刻奔去了温室殿……”
“这人倒是很会应变。”怀桢讥刺。
立德挠了挠头,“我听他自报家门,说是叫张邡……”
怀桢的脚步蓦地一停,再次抬起,并无犹豫地朝温室殿奔去。